“他给你发什么消息?!”刑墨雷怒吼。
“是给您发的消息,”佟西言愈发平心静气,“打您电话,您在打球呀,我跟您讲了的,您说您知道了我才回他的。”
房间里又是一阵寂静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了,佟西言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昨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大主任的手机在他手里,局长的短信是他回的。
刑墨雷似乎同样没注意到房间里的气氛,巡回护士已经拨通了翁孝青的电话,他非要叫人家大局长亲自过来看看这家属的德性,否则他手术做不下去。
“临床工作有多辛苦你知道吗,”他倒没有吼,但咬牙切齿,骂得专心致志,“你知道?你知道个屁!”
大伙儿听他那么骂,都觉得挺畅快。宝贝徒弟都拦不住刑主任骂人,那必定就是该骂的人。
总之有刑主任在,谁也别想冒犯他们这些干临床的。
日常88
傍晚六点半,全院临床医生、规培生在多功能厅召开医疗安全会议。肿瘤科副主任医师王子君因为手术迟到了十分钟,进门立即扫码签到,扫完自己的,熟练登录科主任的账号接着扫。
“挺忙哈?”旁边有人搭讪。
“可不,”他随口应,应完两秒,猛一扭头,“……哈哈,哈,佟老师。”
佟西言从容一笑:“你师公又来不了了?
王子君陪笑:“他老人家有急事儿,真有急事儿!”
佟西言说:“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么急的事?”
您都不知道那谁能知道呢。王子君不敢犟嘴,挠得要头秃。
佟西言板着脸,公事公办:“跟你师公讲,再无故缺席业务会议,我就要取消他的处方权了!”
王子君觉得自己像个爹妈冷战闹离婚还要逼问他到底想跟谁的小学生。
佟西言以为刑墨雷打麻将去了。平时打麻将去那老家伙都会跟他报备,开会偷跑就肯定没有了。年轻的时候见他还挺严肃正经的,样样事情以身作则,术前刷手都刷得比别人用力,这才五十几,仗着医院里没人敢管,就越来越自由散漫了。不敲打一下,早晚目无法纪。
掀麻将摊子这种事儿,佟西言绝对不会做,不是有处理不了的突发状况,他甚至都不会去打扰刑墨雷博弈的兴致。散会之后,他没有给刑墨雷打电话,径自去了父母那里。老爷子在家里测的血压跟社区医院里的测量结果相差很大,他得过去检查一下家里那台血压计。
老人住在城东玫瑰园街道,玫瑰园分东西两个社区,隔着一条大马路,两个社区西门对南门,中间架着天桥。东区的宵夜摊子有名,西区的早点铺子繁荣,佟西言家在东区,小时候就走这个天桥每天上西区买粢饭团子生煎包就咸浆当早点。两个社区关系和谐,经常搞联谊搞文体竞赛。其实这种老社区的住户基本都是老头老太太,但越是上了年纪,越是情谊深,佟西言到家的时候,社区响应政府“发展夜市经济”的号召,正搁他们家楼下公园里开“玫瑰园纳凉晚会暨第十八届东西社区票友大赛”,两边的宵夜摊都早早支楞起来了,热闹得不得了。
他上楼发现家里没人,又下来往舞台方向找。票友大赛规模看着挺正规,三位评委两位是小百花的,另一位是市票友协会副会长,电视台的人正采访。舞台右侧九人伴奏乐队,主胡佟西言认得,小百花的老琴师,是他父亲的旧识。
他一直找到后台才找着自己亲妈。老太太已经扮上了,老爷子正给她整理行头,佟西言上去叫了一声妈。
老太太有点儿紧张,下一个节目就是她了:“等会儿讲,你先看看,你看看妈这样行不行?”
“可太专业了,”佟西言使劲儿一个马屁,笑嘻嘻问,“咱唱哪出啊?”
“寄闺,王秀英,‘一轮明月照高楼’。”佟老爷子说话也没看儿子,一边调整爱人的珠花一边左右看效果。
“傅派呀?”佟西言挺喜欢这段戏,从小都能哼哼两句,“谁唱周文斌?”
“我!”不远处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一身百裥裙大水袖过来了。佟西言一看,头发差点一下炸起来,是刑墨雷。
《寄闺》这个折子戏是出自越剧《王老虎抢亲》,讲的是江南才子周文斌在元宵节跟友人打赌男扮女装上街,后来友人没认出他,尚书儿子王老虎把他当大美女抢回家去了。当天晚上他就跟这个尚书千金王秀英睡一个屋。他本来跟这个王小姐提过亲,被王小姐的哥哥王老虎给拒绝了,他就以为王小姐嫌贫爱富。《寄闺》就是讲两个人夜里谈心,周文斌以“杭州清河坊普通市民兼周文斌家隔壁豆腐店豆腐西施许大”的女装身份百般试探王小姐,发现王小姐对他其实也是一片真心,继而二人就对着明月私定终身这一剧情。
越剧本来就是女子戏,各家流派开山鼻祖都是女同志,那扮起来俊秀,唱起来清亮,才能体现这一剧种细腻柔美的独特美感。一米八几的小生,吼起人来惊天动地,百米以外都看得出是男扮女装,这王老虎口味是有多重就往自家屋里头拖?这没四个人架着怕是抢不动吧,王小姐是有多瞎才看不出这是一糙老爷们儿?
佟西言看着老师的扮相,眼睛有点儿疼,心想你还不如钻麻将筒子。
他当机立断扭头恳求老太太:“要不妈,我陪您唱!”
老太太烦他:“去去,就你那点皮毛!”
到底谁是亲儿子,佟西言悲愤:“那他这也不大像吧!”
“怎么不像,”老爷子对儿媳妇那可太欣赏了,“这瘦高个儿,这身段,这长相,活脱脱一个风流才子!”
佟西言完全没法理解老头的审美,怎么看老师都觉得违和,两条眉毛看得打了结。
“您凑什么热闹?”他问刑墨雷。
刑墨雷扶了扶脑袋上的云鬓,说:“老太太原来那搭档扁桃体发炎失声了,救场如救火。”
“唱毕派,”佟西言愁死,“小生戏您行吗?”
“什么话,”刑墨雷轻松地好像三只手指头撮螺丝,“人五楼张阿婆还想请我唱《游前庵》呢。”
“……张阿婆都八十多了还能唱啊?!”
“跟她孙女儿唱,”刑墨雷讲完一扫袖,风流倜傥一个作揖,“多谢小姐恩~情~森嗯嗯嗯嗯~,小森就是周~文嗯嗯嗯嗯嗯嗯斌~”
佟西言一愣,再回神,刑墨雷已经把老太太扶到台前去了。
表演意外成功,竟还得了第二名。
本来就是喜剧,刑墨雷把一个潇洒又带点雅痞气质的江南才子拿捏得恰到好处,很快就把观众带入了戏。佟西言在幕布后面看着,不知不觉也被逗笑了。
就是这个周公子稍微高了点,王小姐的脖子累够呛,下来给按摩了半天。
好在是毕派,唱腔粗犷潇洒自然流畅,小生流派里算是最豪放的一支,要是唱尹派,佟西言觉得自己能在台下拧成麻花。
“尹派也不难唱,十生九尹,入门容易,”回家路上,刑墨雷坐副驾驶座一边检查带回来的旧血压计一边同爱人讲话,“接口松了,给老爷子换个新的吧。”
佟西言听他唱过周信芳程砚秋,也听他哼过张鉴庭蒋月泉,这会儿毕春芳也齐了:“您这都跟哪儿学的?”
“多听自然就会了,”刑墨雷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