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人员将她拖离现场,万宝丽神情空白地回到车里,连眼都不眨,眼眶干涩到发疼。
崔广平拉开车门坐进来,还是要按照要求,把她送回局里。
他没有急着把车开走,坐了一会儿,问:“有钱给孩子办丧吗?”
万宝丽不应。
良久沉默以后,崔广平将车发动:“我给你孩子办,当见面礼了。”
万宝丽动了动眼珠,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应。
后来她知道,崔广平是个怪人、滥好人,谁他都心疼、谁他都帮,是出了名的好骗,自己还没挣几个钱,全都借给人家,两袖清风,口袋比穷光蛋还干净。
两个孩子出事以后,万宝丽不想活,崔广平也看得出来,所以经常打着上访扶贫的缘由给她送东西,那时候他有个好哥们,就是梁庆,两人一同来华城当差的,梁庆跟他不一样,万宝丽经常听见他偷摸跟崔广平说,这世界上可怜人那么多,你个穷光蛋帮得过来吗。
崔广平笑呵呵:“能帮一个是一个,总好过让人家去死吧。”
梁庆懒得搭理他:“你小心最后是把自己害死了。”
一语成谶。
万宝丽干服装发家,第一笔钱也是崔广平给借的,他告诉她哪里的市场好卖货,喜欢什么风格的衣裳,总是说,你挣点儿钱,能养活自己了,就可以到处玩儿,哪至于去死啊,有钱干什么不快乐。
崔广平是她的恩人,万宝丽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她一直记在心里。
所以在他死后,万宝丽找到了那个孩子,崔广平的孩子,没死,被梁庆带了回去。
起初她教梁聿做生意,是想报恩,左右自己膝下无子,要是这病治不好,她就把公司留给梁聿,就当报答崔广平了。
而她总说看梁初楹亲,是因为这孩子也叫丫丫她以前的名字。梁初楹跟她认识的那个崔广平太像,同情心泛滥,不好说是天真还是善良,万宝丽总是怕,怕丫丫最后无依无靠,落得跟崔广平一样的结局。
万宝丽看着几乎要掉眼泪的梁初楹,叹一口气:“害,一点儿破事,别心疼我,我现在过得可比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要好多了,我留下你是跟你谈我公司的正事的。”
拘留所里只有几个值班的警察,万宝丽从兜里把钥匙掏出来给她:“这是我在华城,和北京两处住处的钥匙,给了警察一把,这把你拿着,事后交给律师,我所有办公的文件都在家里,你们尽管查,能证明我的清白就好。”
说完以后,她掏出另一张字条:“这是我手写的委托,公司下面还有人,你直接去联系上面的号码问清现在内部管理的情况,我现在的秘书叫李亚,她做事挺干练的,让她带带你,能学到不少东西。”
梁初楹接过来,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不太敢确认:“你就这样交给我?太胡闹了吧,我什么都不会。”
“之前我想用这些来报答崔广平的知遇之恩,但这几天公司的疫苗出事以后,我反复在想,做生意究竟是城府更重要,还是把路走对更重要,最后还是觉得,不能交到梁聿手里。”
“梁聿聪明是聪明,但是聪明过头很容易狡诈,我怕他也会把路走歪,想来想去还是不安心。”
梁聿那小子心思太重,万宝丽跟他打交道深知这一点,她没法确认梁聿真能对他这个姐姐上一辈子心,万一有天他不爱了,选择跟梁庆对峙,那丫丫的处境会格外艰难。
万宝丽十分坦然:“你也别太有压力,没指着你现在着手,李亚会一点点教你怎么做,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学习,等你有把握了,干妈再交到你手里。”
“但凡是别人给你的东西,他都能以任何理由收走,那都不是你的,包括我暂时给你的资源,那也不是你的。但是丫丫,能力是你自己的,你从我这儿学来的东西,是你自己的,谁也要不回去,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有退路可走,明白吗?”
整场谈话里,万宝丽唯一隐瞒了梁庆跟崔广平最后崩裂的事。
至少现在,梁聿也没打算追溯,那么就先安稳一阵子,能好过几天是几天,平静的日子总是过一天少一天。
只是人心易变,这永远是潜藏的危机,你永远不能相信任何人对你的承诺,因为哪怕他违背毒誓,天上也不会降下闪电劈死他。
她不能不为崔广平平反,但也不想叫梁初楹难做,就算梁庆真有错,那跟他的女儿也没关系。
人情无非就是这样传递,崔广平把伞递给她,万宝丽就传给下一位,等到后面某一天,事情瞒不住了,梁庆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丫丫还能凭她自己好好过下去。
梁初楹把钥匙和纸条紧紧攥在手里,还是反复确认:“你最后会没事儿的。”
万宝丽笑弯眼:“就算这一关捱过了,我还得做切肺手术,总之我也活够了,说到底十多年前其实就不怎么想活,过一天算一天,生老病死的,早就看透了。”
十六岁那年她给父母磕头,说想上学,结果第二天就被几头牛给换走,也不是没埋怨过凭什么只有自己过成这样,但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没什么好恨的了,快快乐乐最重要,万宝丽不想再给自己徒增伤心事,于是索性不去怨恨谁了。
梁初楹站起来,憋了憋,没憋住,还是紧紧抿住唇,身子前倾,紧紧抱住她。
她语气低迷:“我一定会帮你解决好的,干妈。”
万宝丽拍拍她,喟叹:“有你这句话就行啦。”
不知何故,那天北京的雪下得格外大,梁初楹出门的时候走得急,没带伞,顶着一脑袋的雪回家,梁聿正在客厅的窗户前打电话,联系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律师,为万宝丽作辩护。
从走廊乍一进屋子里,暖气瞬间席卷身体,雪水融掉,浑身冰凉,梁初楹动动手指,才发现冻得有些僵硬,连弯曲指节都很吃力。
梁聿回身看过来一眼,跟电话对面沟通几句以后挂断,过来摸摸她的手,蹭得叫人痒。
“你们说了什么?”梁聿问。
梁初楹握紧手里的钥匙和字条,抽抽鼻子,“没事,就是说了点儿干妈去世的孩子的事,她分身乏术,想叫我帮她代管一下公司。”
“叫姐姐代管?”梁聿沉思一瞬,“万宝丽的管理团队已经很成熟了,就算她不坐镇,公司也不会怎么样。”
“她在教我。”梁初楹很感激,“教我怎么自食其力。”
梁聿去医药箱里找治冻伤的药膏,叫梁初楹先坐在沙发上,垂下冰凉的眼睫,半跪在地上,挤了药膏往她冻红的手指上涂。
被万宝丽的事急得冲了脑袋,梁初楹差点忘记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她有些发冷,抽了抽鼻子,声音也发起虚来:
“秦安宇也要来北京,爸叫我跟他吃顿便饭。”
话音刚落,梁聿眸子阴下去一瞬,将药膏涂歪了。
第45章 “丫丫,腰塌一下。”
连雪落下的声音都轻微, 梁初楹听不见他的呼吸。
乳白色药膏涂在手指关节冻红的位置,十分粘腻,梁初楹坐了一会儿, 梁聿半蹲在她面前, 呼吸洒在她手背, 很久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