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初楹跟秦可她们最后还是在情人坡那儿摆了个摊位给人画头像,因为有约,秦可待了一会儿就着急忙慌地要走,梁初楹也趁势说她也有点事,把沾了颜料的围裙团了团就起身。
大概九点,乐队的架子鼓和电子琴都支了起来,梁初楹听见声音,稍微停了一会儿,站在草坪上隔着人堆望过去一眼,唱的是回春丹的《鲜花》。
她听了几句,看了眼时间,从热闹的人群里抽离,逆着人流往西门去,背后歌曲唱至副歌,吉他和鼓都打起来。
梁初楹揣着兜走到西门,因为夜里天气凉,梁聿穿一件黑色冲锋衣,领口的拉链拉到最高,顶着下巴,没有血色的皮肤跟纯黑的衣服形成反差,像根旗杆一样站在门口等她,眼珠稍微一动,视线框住她,微微笑起来,喊了声“姐姐”。
那天北京夜里气温只有五度,他们去了华清商务会馆,第一次去,到了地方才知道里面店铺虽然多,但是装修并不那么精致,商住混用,管理也混乱,几家还在装修的店面挤成小小一团,十七层楼里开了几十家形式不一的酒吧。
走廊很破,彩色灯光映射出的夜晚比白天更亮,秦可所说的十六楼的“宇宙客厅”也是酒吧,但到了地方以后梁初楹才理解她说的“去了以后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是什么意思。
这是学术酒吧。就是说,你在下面喝水果古斯啤酒,台上会有人跟你讲“基于183个岩画点的实地调查”“明清鼎革的军事与治理新探”“暗能量的本体论和宇宙的终结”。
室内灯光很暗,头顶拉着彩色小球,暖橙色的灯光一片片荡开,梁初楹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打了个呵欠,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听不懂的。
梁聿似乎也没太听进去,尽管他看似很认真在听,但手指敲打桌面的速度很快,梁初楹也烦了,拉着他溜了出去,看着电梯上的门牌,挑选下一个可去的场地。
“姐姐不喜欢那儿的氛围?”梁聿几乎是明知故问。
同层有家放映厅,梁初楹想着来都来了,看个电影也总比听讲座有趣,于是准备去那里,还不忘冷哼:“谁是来跟你一起学明清军事的啊。”
“那今晚是来干什么的?”梁聿笑吟吟。
她将嘴紧闭了一段时间,然后才憋屈道:“别问,你废话真多。”
梁初楹觉得搞点儿浪漫真难,她舍不得开口,认为害臊。
南方录像厅今晚放的片子是《电话谋杀案》,地方不大,幕布前只有九个凳子,除了她跟梁聿以外就没别人了。
这家店的布置也很拥挤,装潢像王家卫电影,给人的印象总是模糊的,梁初楹第一次点了一杯鸡尾酒,叫老板推荐了度数最低的,喝着玩儿,爽口。
因为万圣节给学校忙了一下午活动布置,电影才看了个开头她就饿了,从包里摸出半盒百醇巧克力棒,叼在嘴里吃。
这部片子很有意思,悬疑片,男主角托尼表面上是一位迷人的、风度翩翩的绅士,实则暗地里埋藏着一颗嫉妒、充满控制欲的心,妻子出轨,丈夫癫狂地策划了一场谋杀,最后罪行大白于天下。
梁初楹嚼着巧克力棒,觉得电影男主跟梁聿的形象在某些方面有重合,她大方开口问:“如果我们最后也掰了”
“我不会杀你。”梁聿先一步开口,脸上笑意极淡,掩埋着同样的妒忌,“姐姐怕是搞错了,真要类比起来,我也应该是那个外遇,不是那位丈夫。”
“哦。”梁初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他还挺认真。
“我不会杀你,但我会杀了你的丈夫。”
手一抖,巧克力棒掉在地上,梁初楹严肃地睨他一眼,警告他说话要小心,梁聿装乖着、讨好着笑起来,补充了三个字:“思想上。”
电影里的妻子和情人约会接吻,红色蕾丝裙子贴着情人西装,电影之外,头顶银色灯球黯淡无光,投影仪的光线像剑一样直直戳向幕布。
梁聿偏过头,单只胳膊压在塑料凳子的靠背上,身子歪斜过来,略一俯首,牙齿咬住巧克力棒的另一头。
她虚虚垂落眼睫,听见很慢的、很轻的,饼干碎裂的声音,混杂着老电影的英文,梁聿淡色的唇一点点贴近。
两个人的睫毛逐渐缠在一起。
『有一件事就是她不再爱我了。』
『然后不知道,如果她离开我会怎样。』
『我甚至于想过杀死她。』
南方录像厅里的酒会以电影的名字命名,梁初楹忘记自己选中的是哪一款了,只感觉唇齿之间弥漫着水果的甜腻香气,人也被那点轻微的酒精熏得醉醺醺,每根神经都被泡得软绵绵。
细细一根巧克力棒被吃干净,嘴皮刚碰上嘴皮,温度还未及传递,录像厅对面,宇宙客厅传出噪音,高声谈起暗能量、谈到宇宙。
他们学术狂热,慷慨激昂,乃至最后梁初楹被吻上的那刻,正好听见他们喊起:
“致学术,致在座的我们,五道口是宇宙中心!”
“五道口是宇宙中心!”
噼里啪啦的鼓掌声像针一样扎穿人的神经,梁初楹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故障的机器。
墙上贴满了老电影的海报,视线所及之处全是昏暗的,鱼缸里的水不够清,放了灯线,照绿混沌的水,右面的墙面有水波纹的痕迹,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移动,水像浮在鱼鳞上的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了新的客人,梁初楹止住呼吸,情迷意乱之中慌忙推开梁聿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偏开了头,抿住嘴唇,祈祷他们并未发现。
嘴里还含着一小截表面即将融化的巧克力棒,饼干被口水浸软,梁初楹咽了下去。
来了一男一女,坐在了她旁边的两个位子上,女孩儿新奇地看着她们,问她们是不是也是情侣来看电影。
梁初楹望着她,喉咙发干,梁聿触碰她的手背,温凉的指尖点在她手背凸起的脊上,像无形的、湿润的尾巴纠缠不清,逼她承认。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梁庆和奶奶、所有所有的人……都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只有在这里,在北京,在五道口,在宇宙中心,在这座叫做华清商务会馆的十七层大楼,他们可以接吻,他们能够相爱。
“他是我”梁初楹眼睫一颤,嘴型变了又变,舌尖顶住上牙膛,无论要发“弟”还是“男”,这都是预备动作。
卡住一秒,梁初楹听着电影的声音,水果酒的酒精暂时腐蚀神经。
【丫丫,你就把梁聿当成亲生弟弟,他就是我们的家人。】
【对外,他只能是你弟弟。】
她甫一眨眼,声带像小提琴的弦一样绷紧,拉扯摩擦传出字音:
“他是我弟弟。”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梁聿迅速扣住她的指缝,如同镣铐一样锁住她的手,梁初楹心绪不宁,梁庆从小说到大的话在脑海里盘绕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