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侯意识到皇帝今日来者不善。难道他做了什么,叫皇帝不高兴了,特意来发难?搜肠刮肚,唯有近日冯氏又送礼到他府上,最有嫌疑。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他斜睨外甥一眼。李霁装作不觉,严肃道:“舅舅是梁氏的大家长,位列三公。太后常常提点朕,要善待梁氏子弟。只是朕常听说,朝中世家大族,私底下竟然议论梁氏幽贱,不配封侯拜相。依朕看,这都是门第之见。难道咱们还要靠和世族攀附结亲,叫他们对咱们指手画脚,骑到咱们头上来?”

句句不提冯氏,句句不离冯氏。武阳侯自感心思机敏,已咂摸出皇帝是什么意思。不想李霁话锋一转,忽然轻松下来,笑道:

“朕看,只有梁氏富贵,朕是最放心的。古来外戚相斗,无非是一家新的斗一家旧的。朕可不想惹出这样的祸事,叫朝野不安。”

什么意思?武阳侯疑窦丛生。梁氏实在是人丁稀落,没有适龄女儿,不然太后怎么会叫中宫之位空这么久?

“别紧张,舅舅,你怎么额头上都是汗。”李霁微笑着,拈起袖口,替他擦拭。袀玄上富丽缜密的文绣,磨硌得武阳侯冷汗涔涔,“朕啊,其实还有求于舅舅呢,所以叫到人少的地方来。恐怕事情说出来,舅舅要笑朕了。”

他收住严肃眼神,转换一派笑意,缓缓道:“朕有一爱姬,不知舅舅知不知道。她虽是太后所赐,但身份是个女道士,总不太相宜。朕想让她记在梁氏名下,认舅舅做爹,舅舅以为如何呢?”

李霁朗声笑道:“不瞒你说,要是她当真生下朕的长子,进一步入主中宫,朕给她的兄弟、也就是舅舅你的儿子们封侯,不就容易得多了!”

这其中有什么玄机?武阳侯被这天降的好运砸懵。皇帝近来不问朝政,专心练兵,后宫长期空空如也,到底不算个事,也许他总算想通了,梁氏再出一个皇后,有什么不好呢。而且禹王近来的动静很大,皇帝可能也怕了,赶紧来拉拢自己。说起来,武阳侯是有两头下注的意思,这不也是为了梁家吗?不过现在,皇帝给出的筹码,倒是很诱人……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这个外甥是越来越摸不透了。武阳侯回到府中,犹有些后怕,赶紧吩咐下人:把冯氏送来的礼物都沉进洛水去。咱们家是要饭的吗?什么来头的东西都收!

0049 逝水

皇帝回到营中时,营门前跪了一排人。

为首的正是方才要杀阿环那位。

皇帝莫名其妙,怒声道:“韩问,你这是做什么?”

韩问边磕头,边凄凉喊道:“陛下,禹王狼子野心,竟然请求代天子祭祀黄帝。再这样下去,您的君威也要受损,请您下旨贬斥!”

李霁瞟了他一眼,终于抬手扶起他:“禹王乃是朕一母同胞兄弟。恭事黄老,朕应当支持。至于祭祀安排,朕为天子,皇太后对朕有生育鞠养之恩,她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一切以国家社稷为重。”

“陛下!你难道真的要让位给禹王吗?”韩问跪倒在地,悲愤地发问。皇帝已转身去视察练兵场。禁军士兵一见到天子,山呼万岁,直冲云霄,淹没了这群侍中的声音,众人只好退下。

另一位侍中王凭好容易将韩问劝下,带他到府中详谈。韩问忿懑地问:“怎么办?陛下真的什么事也不管了!”

王凭遣退下人,劝道:“我看,陛下也许有他的打算。”

韩问迷惑:“陛下有什么打算?”王凭淡淡道出惊人之语:“如果陛下不是真的要让位,那恐怕,就是要杀禹王了。”

韩问呆住,过一会儿,再次拔出剑说:“那我现在就连夜去禹国,把这个大逆不道之人杀了!”王凭被他惊到,心里大翻白眼,这么蠢的人,能成为皇帝近臣,也就胜在一个忠心了。当年他陪陛下读书,难道都在睡觉不成。

但他还是连忙制止说:“要是刺杀不成,太后生气了,错处可就全是陛下担了。”韩问闻言丢下剑,哭闹着说:“陛下,要怎么样才可以解救你于水火!”

王凭哑然无语,沉想皇帝为人,恐怕并不是个会将江山拱手让人的仁懦之主。他叹息道:“只怕我们要令主君陷于同室操戈、兄弟相残的罪名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句:“大丈夫成一世功名,何必在意这种小节!”

韩问色变。原来是王凭的兄弟王临走进房内。王凭连忙解释道:“他也为陛下效劳。”

王临镇定自若地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我们都是陛下的棋子,静待陛下如何执棋落子就是。若禹王真登大位,你我曾为天子近臣,还有出头之日吗?和死有什么区别?”

*

阿环奔波半日,又受了惊吓,回到掖庭里大睡一场,为敲门声惊醒。一开门,是那老宫女,急忙说:“姑娘,求你快去瞧瞧她!要不好了!”

阿环未料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甚至还没有套出太多关于灵兮的话,慌忙戴起面纱,来到昭允宫后殿。那女人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阿环连忙问:“於姑呢?”

老宫女哭道:“於姑随侍太后去离宫,我不好去请。”

阿环强压住心头的慌乱与悲痛,深吸一口气,回忆师父临终前是如何做的,吩咐说:“快去打一盆温水来,再拿块干净的布巾来。”她摘下发间那支做工精贵的宝簪,“若有参汤更好你拿这个为凭证,这是敕造之物,御医见了会给你的。”

她走到床边,轻轻跪下,凝视着那女人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阿环伸出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低声道:“你撑一撑,我在这儿陪着你。”

林美人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听到了。不多时,老宫女端着水盆、布巾和参汤回来,阿环接过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林美人的额头和脸颊,又蘸了些参汤润湿她的嘴唇。想到师父临死前的样子,忍不住流眼泪。

忽然,林美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阿环一惊,连忙握紧她的手。那女人费力地睁开眼,目光浑浊却带着一丝急切,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阿环俯下身,贴近她的耳边。

人之将死,林美人头一回说出清醒的话,声音颤抖却清晰,像是从漫长的迷雾中挣扎破出:“你长着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既然不是灵兮,那就是她的女儿吧……”阿环哽咽着点点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美人凄然一笑,嘴角微微抽动,苦涩地问:“她好容易走了,你又回这个腌臜地方做什么?不怕被梁姁害吗?”她气息微弱,摇了摇头,自嘲道,“我糊涂了,她如今是皇太后,害你做什么?你娘……还好吗?”

阿环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悲怆,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

林美人的眼神渐渐清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眼底却蒙上一层无尽的悲凉:“那多半是不好了。楚王满门抄斩,听说连门客都没放过。你能留一条命,已是万幸,别再让旁人知道了。”她枯瘦的手轻轻拍着阿环的手背,那扭曲而痛苦的面容,头一回流露出温柔与慈祥。阿环怔怔地望着她,泪水淌过脸颊,滴在她嶙峋的手上,洇出一片湿痕。

她迟疑着,低声问:“我娘……是个怎样的人?”女人陷入遥远的回忆,目光柔和,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圈光晕,像是梦中的怀想:“她和我自小一起长大,人很好,很温柔,像陌上罗敷那样美丽……”她的声音渐低,似呢喃,似叹息。

阿环轻叹了口气,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无缘见她,是师父抚养我长大。”

林美人微微一怔,气息微弱地问:“你师父是谁?”阿环低声道:“她是为悼太子教习房中术的女冠。”

林美人眼中闪过一丝迷雾,像是抓住了什么:“女冠……有点印象。悼太子和吴王、楚王他们是一伙的……”话未说完,她眼神骤然一亮,气息急促起来,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攥紧阿环的手指,指尖冰冷而颤抖:“这件事不好!你长得太像灵兮,太像了,若叫人瞧出端倪,要出大事!你快逃吧!”

她话音未落,喉间一滞,猛地咳出一口血,猩红染红了破旧的衾被。到夜里,她连声喊痛,浑身滚烫如火,一滴水也咽不下去。阿环守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心如刀绞。

第二天清晨,她费力地睁开眼,眼底似蒙上一层薄雾,仿佛坠入幻境。阿环从她身旁惊醒,俯身贴近,只听她气息微弱,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风中飘零的残叶:“爹,娘,杜衡花开了……”

“沅水好长啊,顺流而下,就能漂回家了……”

她枯瘦的面颊上浮现出一抹行将就木的神采,宛如风中残灯,摇曳着如豆微光。

“灵兮,走慢一点呀。春天要来了,带我一起去采薜荔……”

阿环摘下面纱,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这一刻,她仿佛能感受到灵兮的魂魄在空气中轻颤,与她共鸣。她郑重地点点头,声音哽咽却坚定:

“我带你回楚国!”

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无情地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凄凉地撕碎这片短暂的幻境。春光难觅,秋草萧瑟,女人枯槁的手无力地伸向阿环的袖角,想要抓住什么,却终是悬在半空,无力地垂落在茵席上,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