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色迈凯伦驶过长安街,驾驶位上,欧阳霖透过后视镜看向在天安门广场拍照的人群,常年阴冷的眸子填了几分莫名的温情。
光芒转瞬即逝,随着车尾气的排出,欧阳霖收回了视线,向二环外驶去。
依旧是那幢藏在人造树林深处的小别墅,停好车,欧阳霖迎着阳光看了眼湛蓝明朗的天,随后抬脚走入了僻静的门内。
迈上旋转楼梯,欧阳霖双手放在西裤口袋里,以期掩饰握紧的拳。不久,他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外,神色略显无措,眼底又带着莫名的悲伤。
“咚咚…”
终于,门被敲响两次,一名护工由内打开了门,看到站在面前的欧阳霖,对方表情没有多少吃惊,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到来。
护工恭敬地微微颔首:“欧阳先生,您来了?”
欧阳霖只瞧了护工一眼,随意应了一声后目光移向屋内似乎在寻觅什么,继续问道:“他最近怎么样?”
“医生每周都会来检查,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只是…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欧阳霖恍惚了一下,点了点头,“好,你先出去吧,我想看看他。”
护工抬起眼皮瞧向欧阳霖,似乎要说什么,却不等开口便被欧阳霖打断,“没关系,你大可以与云景阳说我来过,毕竟我想做的,他也拦不住我。”
轻笑一声,欧阳霖狭长的眼眸弯起,嚣张狡黠的模样似乎又成了过去乖戾的少年。
“是……”犹豫一会儿,护工无奈离开。
身后的门被重新关闭,欧阳霖瞬间收敛了脸上的戾气,他按了按皱紧的眉间,整理了一下铅灰色西装,才向里侧卧室走去。
绕过绣着荷塘月色的古典屏风,欧阳霖抬眸看向了在屋内病床上睡得安详的年轻男人,藏在眼中的寒霜逐渐转为点点暖意。
三年前,在那场充满了欺骗与算计的绑架中,穆霭抢过了被钟辛炜丢在地上的手枪,一枪命中钟辛炜的心脏令其毙命,可也因此,穆霭同时成为了钟辛炜另一名手下的靶子。
万幸由于从小接触枪支,云景阳以最快的速度将原本拆卸的手枪组装,打中了向穆霭举枪的男人。这一阻止,使得本应穿过穆霭脑袋的子弹偏离了轨道,险险擦过了他的太阳穴,不过穆霭还是被伤到了神经导致昏迷,而今年是他沉睡的第三年。
三年间,他、蒋林熙与云景阳自动且沉默地达成了一个奇怪的共识,每个人都可以来看望穆霭,却不能互相见面,因此自始至终他们三人从未遇见过。
今天是欧阳霖约定好看望穆霭的日子,也是他最后一次来见他。
凝视着被洁白床铺包围的穆霭,欧阳霖眼前不断闪回那场绑架后穆霭瞪大双眼躺在鲜血中的场景。
挥之不去的恐怖画面久而久之成为了噩梦,不断折磨着欧阳霖,让他无数次在梦中被惊醒。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都觉得窒息难耐。
猛地闭上眼,欧阳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他堪堪恢复平静,再次看向病床上面容苍白的穆霭,走上前坐到床边。
立在床头柜上的白茉莉幽香清冷,欧阳霖只用余光匆匆瞥过,然后抬手小心翼翼地抚上穆霭温热的脸侧,指腹摩挲对方湿润的浅粉色唇瓣,语气缠眷地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
“但是没办法,谁让我是个厚脸皮的人,偏偏不让你过得舒坦。”话语还是如从前般不讨喜,欧阳霖的神情同样说不上好看,像笑又像在哭。
“……”
慢慢地,嘴角的弧度落下,欧阳霖低头看向穆霭放在被子外的手以及他手腕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眼波流转,欧阳霖抿紧嘴,好像在顾虑什么,半晌,鼓足勇气试探地握了上去。
拇指轻蹭穆霭光滑的手背,欧阳霖感受着与掌心内侧触碰的凹凸不平的疤痕,垂眸沉默几秒,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语气带了些委屈,“别再烦我了,穆霭…马上你就要见不到我了,我也不会再来了。”
欧阳霖最终听从家族的安排,决定去法国管理欧洲生意。当年的婚约,他早已推掉,偏执的性格惹得家里老爷子不爽了很久,却还是妥协地各退了一步。
欧阳霖想,一路算下来,他并不算亏,毕竟短短一世,又有几人能像他一样经历如此难忘的爱恨情仇呢?
欧阳霖知道,他不会再像喜欢穆霭一样喜欢别人了。他对穆霭的感情太过浓墨重彩,掺杂着恨意、占有与悲伤的喜欢像一块被火烤的烙印,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再无法消失。
望向穆霭手腕的割痕,欧阳霖回忆起高中时穆霭割腕的场景,痛苦旋即浮上眼底。他明白,其实在那时自己就喜欢穆霭了,喜欢到害怕穆霭真的死去。
几天前,他被舅父家的孩子缠着看了一部几年前便已上映的国产动漫电影,自始至终,他都兴致缺缺,于是故事没欣赏进去多少,只记得绿色的河、红色的鱼、短发的少女、白发的少年。
然而,当听到电影中一句用苍老嗓音说出的台词后,他眼眶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欧阳霖怔愣转头看向巨大的幕布,画面中手握生死簿、操纵万物生灵的灵婆手拿烟雾缭绕的烟枪,低沉沙哑的声音诡异缥缈,“我告诉你什么是最可悲…你遇见一个人,犯下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还清,到最后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我们永远无法还清犯下的。”
这一刻,欧阳霖突然明白他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穆霭了。对穆霭,他犯下了太多错,他的偏执,他的一意孤行,他的陷害,他的暴行……无数的罪责多到至死都无法还清。
年少时,他总说穆霭是凶手,殊不知穆霭才是所有事情中的受害者。然而因为他们的自私、算计、还有自以为是的报复,穆霭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所有的美好。
他没有资格说“爱”,因为他是害了穆霭的刽子手之一。
昏暗的房屋内,欧阳霖坐在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这是自父母过世后,欧阳霖第一次哭得如此哀恸。
属于记忆的回马枪终究没有放过欧阳霖,让他尝到了难忘的心痛。
小时候词不达意,长大后言不由衷,真正的离别从来不是桃花潭水,不过是在同样洒满阳光的早上,有人与回忆一起永远地留在了昨天。
自此,欧阳霖再也没有了明天。
一整个上午,欧阳霖都坐在床边不语,他沉默如一具木偶,又如忠诚的骑士守护在穆霭身边,唯有握住对方的手没有松开。
直到有脚步声传来,欧阳霖睫毛微颤,微微侧过头,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棕色皮鞋。
“呵……”欧阳霖苦笑着将穆霭的手重新放在被子下,缓慢站起身,与来人面对相站。
“蒋林熙,我们不是说好,不能碰面吗?”
蒋林熙皱紧一双英挺的眉,开门见山道:“你要去巴黎了。”没有疑问,他似乎早清楚这件事。
欧阳霖挑眉,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他与蒋林熙从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为了不吵到穆霭,欧阳霖打算先离开。
转过身,欧阳霖弯腰将手覆在穆霭额头上,浓稠的眼神凝视了穆霭许久,然后凑到穆霭耳边不舍地小声道:“爱爱,对不起,再见。”
欧阳霖有预感,或许未来他与穆霭不会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