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十年生活在穆霭眼前闪过,乌黑的围墙成了画卷将回忆谱成了一片一片痛苦的雪花,然而看着熟悉的记忆,穆霭的面容没有产生丝毫的波动,不管是面对许久未见的父母重新出现在眼前,还是再次看到自己被强暴的画面,他的眼底都宛如一滩死水,诡异地翻不起任何波澜。

他似乎已经将自己的思想从身为人的躯壳中抽离,能够冷静甚至无情地面对生离死别,于是匆匆瞟过几眼,穆霭继续向前走。

直到目光定格在最后一幅画面上满是血迹的病床上,文绍军脸色青白地躺在其间,心脏的剧痛唤醒了穆霭。

倏然睁开眼,梦中的黑暗被天花板的白炽灯管驱散,所有的感官在短短的一瞬回归了穆霭的身体。

“穆穆…!”

惊喜且沙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穆霭转头瞧见一脸憔悴的云景阳正俯身看向他,对方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与隐约的汗意湿度证明云景阳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

穆霭睫毛煽动,他静静地看向云景阳,指尖挣脱摸向对方的下颚,穆霭轻声道:“云景阳,只剩我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听得云景阳如鲠在喉。他鼻头控制不住酸涩,眉眼几乎被悲伤溢满,放低了声音,干瘪瘪地安慰道:“穆穆,你还有我…”

穆霭沉默地看了云景阳几秒钟,然后疲惫地闭上双眼,手也从云景阳下颚滑落,却被云景阳迅速捉住,放在自己脸侧摩挲,“穆穆,我爱你。”

“.…..”

穆霭早已无力回应。

经历了尸检与半个月的责任认定,存放在殡仪馆的文绍军尸体终于能够火化。

穆霭为文绍军置办的葬礼简单低调,因为为了购买墓地制作墓碑,他几乎拿出了自己近些年攒下的所有钱。

穆霭选择将文绍军与自己的父母葬在同一处陵园。不过这一次,除了给文绍军置办墓地,他在三人的墓地旁边另买下了一块儿地。

当云景阳问起为什么,穆霭只是淡淡地望向他回道:“是给我自己买的。”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签付订金的地方,独留云景阳一人如被大风吹过,身影落寞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文绍军下葬当天的天气同他死去的那天一样阴雨不断。

萧瑟的墓地阴森灰暗,一排排正襟危坐的墓碑像几经沧桑的孤僻老者安静地看向围站在一块新墓碑前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们。

穆霭苍白的面容恢复了几分血色,不过久病初愈的模样依然看着虚弱。他低垂着头,看向敲打在墓碑底座的水滴,随后又抬眼,目光扫过眼前的三座墓碑,分别是他的父亲、母亲与刚过世的舅舅。

黑白色的照片上,全部是他们意气风发的模样,西装革履的企业家、温柔善良的女护士、精神抖擞的人民警察……然而往事如风,都随一捧尘土成为了过去,留存在小小的方寸照片与穆霭的记忆中。

穆霭沉默不语,身边为他撑伞的云景阳同样保持静默。

伞盖下,云景阳并没有看向这场葬礼的主角,而是偷偷去瞧另一个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国字脸满身正气,那是穆霭的父亲穆兴尧,也是他父亲参与陷害的人。

云景阳漆黑的瞳孔中闪过愧疚,他闭紧嘴,握住伞柄的手下意识收拢,接着他低下头,重新关注面容苍白平静的穆霭。

水滴噼里啪啦地搭在宽大的黑色伞面上,为葬礼奏起哀乐。

雨雾中距离墓地几米远的不同方向站了另外两个人,他们一人将头发如往常一样向后梳起,显得优雅贵气,可无论如何掩饰都盖不住他眼底下的青色。

至于另一个人,他的脸上不见平日的戏谑笑容,细长的狐狸眼专注地看向穆霭与站在穆霭身边的云景阳,瞳孔中的情绪像混合在一起的颜料,有疼惜、有羡慕、有嫉恨,也有爱恋…复杂晦涩,最后全部化为惘然。

放在西裤口袋中的手暗暗攥紧,欧阳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抹在雨中若隐若现的熟悉的瘦弱身影,神情中却不见了当初的阴狠。

十一月份的京城因为这场雨温度骤然下降,只穿了单薄西装的穆霭身体被冻到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云景阳在他身边悄声说:“穆穆,天冷了,我们回去吧?”

为了准备文绍军的葬礼,穆霭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尽管其中有云景阳的帮忙,但是心理上的疲惫旁人帮不了一点。

穆霭眼珠动了动,点点头,发干的嘴唇轻启,“好,该回去了,到吃药的时候了……”

云景阳眉头狠狠皱了一下,他抿嘴,搂住穆霭转身向墓园外走去。

最近,云景阳注意到穆霭的失眠噩梦已是常态,除此之外,手抖、厌食、干呕、耳鸣等躯体化症状全部出现,惊恐发作的次数更折磨得穆霭日渐消瘦,于是穆霭原本减少的药量又增加了许多其他新的药物以期来帮助他控制病情。

……

穆霭赶到招待宾客的酒店时,只剩下几名与他关系交好的同学、朋友,过去文绍军在警队的旧友以及坐在角落里无人注意到的钟辛炜在等待他。

看到穆霭回来,苏倩与程鸿远立刻走上前,两人是在三天前才得知消息从海城特意赶回来的,也是分别近一年第一次见到穆霭。

看到身形憔悴的穆霭,程鸿远与苏倩脸上都带着微微的愠色看向一旁的云景阳,而云景阳在接受到两人指责的目光后同样心虚地抿了下嘴,小声道:“你们来了?”

苏倩没理会云景阳,她握住穆霭冰凉的手,语气关切,“小穆霭?”

听到耳边熟悉的声音,穆霭空洞的眼神晃动了一下,然后他撩起眼皮看向只盘了个简单发髻的苏倩,音调颤抖着问道:“你来了?”

看到苏倩,穆霭眼眶里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从高中到大学,无数次难捱的时候都有苏倩在身边帮助他,于是见到苏倩的穆霭好像一下找到了可以躲避的“屋子”,心里的柔软也展露出来。

苏倩点点头,心疼地把穆霭抱住,用手轻摸穆霭的头发,“小穆霭,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瞧你,又瘦了!”

穆霭没有回抱苏倩,唯有眼中的泪像泄闸一样不断涌出,浸湿了苏倩的黑色裙子。

一旁的程鸿远与云景阳都没有说话,程鸿远上下打量了一番穆霭旋即瞥向云景阳,拍拍他的肩膀,“过来,和你说点话。”

云景阳瞧了眼程鸿远,又看向趴在苏倩肩头哭泣的穆霭,隐忍地叹口气,跟随程鸿远进入了走廊里。

“云景阳…当初你派人带走穆霭的时候我没有理会,是因为我觉得你会对穆霭很好,会照顾好他,可现在看来,我之前的决定是做错了。”

没等云景阳站定,程鸿远冷漠的指责已经响起,让云景阳的脚步遽然顿住。

云景阳看着只给自己一个背影的好友,眼底闪过愧疚,过了很长时间才语气沉重地回道:“是我的错。”

程鸿远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起云景阳的衣领,咬牙质问:“当然是你的错,不仅是你,还有蒋林熙,欧阳霖,你们所有人的错!”

“你们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他,一个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另一个根本就是个疯子!云景阳,我不懂,你们喜欢同性的人都喜欢以伤害别人为乐吗?”

“穆霭何其无辜成为你们情感成长道路的垫脚石?我一个看客都替穆霭觉得窒息,更别说被你们三个夹在中间的穆霭本人了!”

以冷静著称的程鸿远很少有情绪如此激动的时候,对于穆霭,高中时的他其实并未有过多关注,是后面上了大学与苏倩交往时才与对方接触变多。相熟的过程中,程鸿远逐渐清楚了穆霭为人,慢慢地,他也变得与苏倩一样下意识将穆霭划进自己的保护圈内,更是对从前关于穆霭家庭的传闻产生了怀疑。

大一云景阳联系他时,程鸿远犹豫了很久才向对方透露了穆霭的行程,因此从那时开始,穆霭的一举一动其实已经被云景阳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