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写信来,夏州口的灾情已经不能再烂了,灾民安置也基本做完了,周边的富户和还有点儿良心的官员在这段时日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最后只要等雨停了。”
余姝微愣,迅速想到了问题的关键,“若她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监察使和皇都派来的工部遣使不就直接摘了桃子了吗?”
“不止。”傅雅仪给自己也倒了壶姜茶,“皇都那头传去的消息是西北情况难以控制,孟昭她们提前安置好了一切,监察使能看到的景象虽然依旧会极为惨痛,可实际上已经决然不同了,西北州牧严格来说是皇帝心腹之一,轻易等闲动不得,这机会保不准能让他们贪污怠职之类的罪名减轻甚至直接变成戴罪立功。”
京都的监察使到底抱有几分真正查处西北高管的动机而来呢?
傅雅仪并不觉得会有太多。否则龙椅上的那一位也不会第一反应是彻查此事真假而不是立马派人前来了,灾情面前时间就是最宝贵的东西,那耽误的两日都不知道带累了多少无辜百姓死在这场水患中了。
她的眼底有几分嘲讽。
这便是孟昭她们的为难之处,她们想让头顶贪腐又无能的上司赶紧被处分,可是要被处分就必须放着治下百姓不管,让京城来使看到血淋淋无法辩驳的真相,和一片混乱无法可依的流民,可这样又会让更多百姓受苦。
如果帮助水患下无辜的百姓,那她们无论做了什么,最后的功绩都会堆到西北州牧身上,成为他减轻罪责到依据,因为她们是被他派遣去的。
最终她们选择的还是赶紧救助百姓。
余姝想通了前因后果,忍不住低低骂一声。
她们想尽办法将这事捅到中央,是为了让百姓们被快些救助,让水患快些平息。
可现在平息的希望来了,结果却是以有罪责的官员可能逃脱为前提。
这该死的官场怎么就让人感到这么无力?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讨不了好处。
若是皇帝真是个明君便罢了,偏偏他还可能是个护自己亲信的人。
傅雅仪一根根拨开她紧握的手,缓缓道:“我们且先看看情况。”
余姝眸光轻闪,“夫人还有后手?”
傅雅仪沉吟,“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已经搬到了汤加山上来,要偷偷离去也就简单了。”
要是孟昭那头求援她们便是偷偷走一趟夏州口又有何妨。
比起这些功过之事,还有一件更加紧要的事。
按赦赫丽的推测,顶多六日,雨就能停了,届时,大灾之后若有大疫,那才是一场彻底的浩劫。
八月六日监察使进西北,打了西北州牧一个猝不及防。
夏州口水患颇为严峻,虽然孟昭等人在稳扎稳打着解决,却也还是一片衰颓惨状,西北州牧连滚带爬从府州去了他至今还不曾去过的夏州口处。
彼时治水的工部官员已经与孟昭等各城派遣使交接完工作,州牧搓着手与监察使打交到,监察使明面上颇为不满州牧等所作所为,可到了更深露重时,却又邀了州牧谈话。
当今皇帝又需要忠臣又害怕忠臣造反,于是便一边笼络臣心一边又任用太监。
比如这一次的监察使便是位皇帝从小一同长大的大伴,一般来说他怎么说便代表了皇帝怎么说。
州牧搓搓手,友协忐忑的向他行礼,眼泪说来就来,“是臣对不住陛下,有负陛下信任啊……”
他紧紧握着监察使的手,抹了抹眼泪,狠狠诉说了一番自己与皇帝曾经的情谊,场面一度潸然泪下,监察使在幽光下白面无须的脸上有些漫不经心,听着他继续说,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催他说快些。
州牧这才收住对往事的回忆和表忠心,他哭天抹泪道:“是臣无能,天将大水,这天门江太过汹涌,尤其现在还是潮水期,水量极大,一不小心便冲垮的堤坝,实在是老天都不愿意咱们西北过个好日子啊……”
“自出事以来,我便积极调遣了各城精英前来治水,可惜啊,我们拼尽全力还是只能做成这模样,我实在是有愧啊……”
监察使轻咳一声,指尖点着桌面,意味不明道:“那大人怎么不向中央求救呢?”
州牧一噎,与监察使对视,心中有些忐忑道:“臣无能,可臣也知今年各地天灾人祸都多了些,中央压力颇大,臣想着为君分忧,本想凭一己之力控制水患,结果谁知……唉,是臣高估了自己啊。”
“你可知,你这儿的流民都跑到金銮殿前乔登闻鼓去了?”
“什么?!”
消息封闭的州牧一时间嗓子像是被骤然掐住的公鸭,冷汗都流了下来,他明明把所有流民都锁在了西北,怎么会有遗漏呢?这不应该啊。
而且就那些流民身上甚至没有路引,怎么可能这么快一路到京城?
要么是这里头有内鬼,要么是外头有人刻意引导。
监察使见他终于想明白了,哼笑一声,拱了拱手,“陛下很生气,大人是陛下忠心的臣子,他那样信任你,你却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了个那样大的丑,现如今怕是想不惩罚你都不可能了。”
州牧连忙伏地,在心底细细思索着这番话,片刻后才恍然大悟。
生气不是因为他治水不利,而是因为他禀报不当导致陛下在全天下人的面前丢了脸,这事儿可以怪堤坝,却也要找出负责人为这桩惨案负责,而这个人不一定要是他,得看他够不够聪明了。
“是臣的错,臣今日起愿献出全部家财誓死挽救西北困局,待灾情结束后必然会寻到中饱私囊导致此间惨案之人!”
帐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州牧掌心都流下了冷汗,心口狂跳,又过了许久,监察使威压给够了才站起身来,笑意盈盈将州牧扶起来,“大人这么忠诚,我便替陛下放心了,今日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再来继续商量治水的事。”
“我观此间,虽惨痛,却也算是井井有条,显然大人也是用了心的,可为方才所说尽力挽救一事做证据。”
州牧闻言连连抹泪,又自我责怪了两三回才算完,待他退出帐子后背已经是一片冷汗。
散尽家财又不得不从他治下找人替了整个西北盘剥贪腐之罪,他会不心痛吗?整个西北的每一个有用官员都是他努力插进来的棋子,少了一枚都会有缺口,万一补上来个愣头青,岂不是将他土皇帝一般的格局完全打破?
可是再怎么心痛也只能割舍,否则他摇摇欲坠。
这一回难逃追责,可监察使的话也代表圣心依旧向他,哪怕被追责怕是也不太重,影响不到他的地位,甚至监察使话里话外还给出了他躲避追责的方案。只要他的地位还在,总有一日能够将自己撒出去的钱再贪回来。面对监察使他并不感耍小聪明也不敢谎报家底,起码明面上的家底上必须要再多加几重,他自己还能留几重。
这一出监察使的突然来袭,不是为了突袭看夏州口和整个西北究竟如何了,而是皇帝派来看他这个州牧是不是要反了天了。
州牧忍不住朝东方拱手拜拜以示对皇帝的尊敬,拜罢他便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思考该寻找哪个倒霉鬼为这一层层的贪污顶罪,夏州口堤坝的崩溃总要有个负责任。
可惜夏州口的县令前几日已经死了,否则他也不用这样纠结了。
八月十日,下了快二十天的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