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姚谦视线所及处,掠过范秘书的胳臂,斜对座位坐着一个女人,额前波浪纹发式一直延展到耳根后,别着一枚蝴蝶形夹片,杏核眼,塌鼻梁,樱桃口,扑的浓粉和胭脂把面庞弄成了平面,但还是妩媚的,她在柿子红的旗袍外罩着鲜青大衣,却翘着二郎腿,袍缝开衩处露出一截缕花的的雪白衬袍边,她赤裸瘦削的小腿在瑟瑟抖动,不晓觉得冷,还是在勾引他,衬袍边也随着轻晃,姚谦昨晚才晓得它有个风雅的名字,叫“飞过海”,却也很细薄娇贵,扯两下就坏了。

当他察觉那女人故意撩袍露出一截大腿时,便移开了视线,从衣兜里摸出烟卷,点上火,衔在嘴里,看着窗外的苍茫,过有半晌,才问范秘书:“那些刺客如何处置的?”

范秘书喝完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擦嘴,一面回道:“审不出甚麽,都是老手,嘴严的插不进针,除把蒋行长释放,其他昨晚五时都枪了。”

姚谦嗤笑道:“不说我也知受谁指使,杀鸡敬猴,他们再不敢妄动,趁太平的这段时日,尽快缩紧南三行行使权,遣调官员,将他们收归财政部管辖,实现大统。”

范秘书想想问:“遣调官员名单已拟,缺个副行长人选,要麽让苏念替上?”

姚谦摇头:“他还太年轻,心不定,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略思忖道:“财政部里审计经理薛昭宏,国立中央大学英文系和经济系双学位,任职八年,业绩无所差池,且家族显赫,人脉通达,由他担当这个副行长,最为合适!”

范秘书笑说:“我怎把他给遗漏了!”

恰查票的过来,姚谦找出票子给他,抬眼见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待查票的走后,姚谦压低声朝他交待另一桩事,其实周围并无闲客,总是习惯使然,范秘书仔细听着,接着道:“可让陈麻子去,他胆大心细,最擅布置现场,从没出过错!”

见姚谦没有异议,他笑了一声:“若被她知晓......还不要恨死你!”

" 她怎会知晓!"

范秘书想想也对,天知地知,他知他知,他不说,他也不说,这就是无头公案。

姚谦阖眸养神,心底泛过一抹冷意,他自认绝非良善之辈,平生最忌受人拿捏......把盖身的毯子拉至颈处,伴着车轮和铁轨地摩擦声,渐渐睡着了。

英珍也不晓姚谦弄了甚麽手段,过有数日后,周家郑重地给她送来喜帖,打开边量,择得黄道吉日、在华懋饭店包的礼堂置办酒席,还贴着小小一张合照,西洋式的,桂巧戴着褶皱的头纱,一排前刘海,眉眼鼻唇很矜持的展现喜意,周朴生的发皆往脑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没戴眼镜,双目微眯,表情平静,带着些微走神的样子。

郎财女貌的一对。

“桂巧不该搭下前刘海,全掠上去箍在头纱里,这才洋气。”美娟挑剔道:“全上海滩穿婚纱的新娘子,没一个放前刘海的。”

“桂巧就欢喜各样哪能办呢!”英珍嫂子笑说:“照相师也讲有前刘海好看,额头光秃秃的,倒显得老几岁。”

“你信他!他欺负那(1)是外乡人,不懂门道。”美娟一撇嘴儿,满脸不可侵犯的神气:“待我拍结婚照试试,他就不敢这样讲。”

她婶子有些不高兴:“虽是不懂门道,但我们桂巧今非昔比,嫁的是上海滩玻璃大王周家的少爷,去做堂堂正正的少奶奶,他再大的胆量,也不敢关公头上耍大刀!你就不必小人之心了。”也不让美娟反驳,继续道:“你也年纪不小,早些挑门婚事嫁掉算数,再留几年光景,留成老姑娘,看谁还愿娶你!”

“要你多管闲事!”美娟被戳中心底的痛处,把喜帖往桌上一拐,冷着脸甩帘走了。

几句话来去,英珍已品味出她婶子于前几趟来见她时,态度明显跋扈了许多,她低头削剪花枝,淡道:“无了美娟这个大媒人,桂巧哪来这段好姻缘!你不谢她,还拿话嘲讽她......嫂子的品性这数年倒未变过,还是最会过河拆桥!”

她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你瞧她说的那话......有哪句中听的!算罢算罢,我不和她计较。”索性岔开话题说起旁的,也无甚麽可说,总是婚宴排场有多隆重、周家双亲待他们有多亲热,他们备的嫁妆有多奢华,愈讲愈发的得意忘形,英珍把花枝插进宁窑双耳瓶里,看向她蹙眉问:“这办嫁妆的费用,绝非你们受用的起,哪里得来的铜钿?你总要说个清楚!”

她竟不知她们问姚先生收钱之事!

姚先生为何没讲给她听?

她嫂子转念一想,不知倒好,免得她节外生枝假清高,这个姑奶奶很让人琢磨不定!便笑道:“是姚先生给的嫁妆用度,他嫁女嘛,总有份心疼所在,又是财神爷,不缺这点铜钿!”

英珍有些半信半疑,还待要问,聂云藩掀帘子走进来,见到她嫂子也在,一反常态,笑嘻嘻的双手拍掌,颇为热情地问:“喛,嫂子来了,阿哥呢,阿哥在哪里?”

她嫂子忙道:“他在金山大女屋里!姑爷非留他吃饭、不肯让走!我只得自个来!”

聂云藩摸着鼻梁仔细听着,啧啧两声:“可惜,可惜!我早就同英珍讲过几遍,要请你们去华懋饭店吃虾子大乌参,每趟都落了空!” 注:呼应第一次她哥嫂来。

她嫂子一笑:“不费姑爷的事了!此趟结婚宴席里,就有虾子大乌参这道菜,我们请姑爷吃!”

“可惜!”聂云藩盯着英珍满瓶的花枝,无可奈何地摇头。

第66章

她嫂子走后,英珍看窗外黄昏日落,打算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能因娘家攀上高枝,而使她落下目无尊长的话柄。

聂云藩让她等等,他换件马褂一道去,英珍在廊下站了会儿,迟不见人,暗忖大抵又抽起大烟来,便自个儿走出院门,慢慢往老太太房的方向去。

灰白院墙,墙头为防盗贼翻进来,横七竖八插满玻璃碴子,斜阳落在上面,像也被扎痛似的,点点碎光惊跳进矮冬青的枝叶里。

一只虎皮狸猫大摇大摆从她身旁经过,嘴里衔着只鸟雀,英珍只看见两条粉红纤细的脚爪子,这是老太太的爱宠,她想初冬天儿,树上巢穴早空,它倒是本事大的很。

聂云藩从后面追上来,也看到这一幕,把手指塞在唇缝打个响哨,想唬得那猫把鸟雀从口里掉下来,它却咬得更紧,一溜儿跑了。

英珍没有说话,这时正是吃饭时间,园里静悄悄地,难见佣仆踪迹,只有他俩,还有他俩忽高忽低的影子。

“你哥嫂好运,桂巧好命,能和周家攀亲,明媒正娶,这在上海滩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稀罕事。”聂云藩俯首,眼神探究地看她,伸手要揽她的肩膀,却揽了个空,他也不恼,只笑着催促:“你说,你哪能办到的?”

英珍淡淡地:“报纸上登载的很详细,你去看,问我做甚麽?”

“我才不信那些鬼话。”聂云藩咂了下嘴以示轻蔑:“我对周家人是知根知底的,门第观念邪气重,不会轻易松了这口。”

“美娟一定讲过,是她撮合他俩认识的。她是他们的贵人!”

“ 美娟?” 聂云藩笑了笑:“ 我虽吊而郎当,却并不愚笨!你哥嫂他们定有贵人相助,但决计不是美娟。你说,你老实交待!”

英珍有些着恼:“我个妇道人家,与周太太搓麻将碰见过两回,彼此不相熟,你还要我交待甚麽?!”

聂云藩想想也是个理,一时半会拿不住她,便威吓道:“你小心点,小心被我捉牢扳头(1)!”又问:“美娟欢喜姚少爷,她的婚事你打算哪能?”

英珍暗自攥紧手心的帕子,蹙眉道:“我有甚麽办法,我的家当都被你们骗去了,如今姚太太邀我搓麻将都不敢去,输不起!”

“你看你,又提铜钿,一张口就铜钿,急扯白咧的没旁的话。”聂云藩道:“你要不这般俗气,我会在家里待不住?会娶那些姨太太回来?会整日里往堂子跑?”

英珍被气笑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懒得理睬他,甩着手加紧步伐往前走,聂云藩慢悠悠随在后面,看着她薄肩膀,直脊背,细腰身,圆弧的臀,纤长的腿,他这个太太是很摇曳生姿的,他想起娶的姨太太,还有堂子里那些女人,最光鲜动人时也就那两三年,久历风尘就变了相,无论怎地浓妆艳抹,总像蔫萎的花朵,要凋不凋的,在苦苦硬撑着几分颜色。而英珍和嫁进来时并没有什么两样,虽然过得也辛苦!

他莫名其妙的良知回返,对追红逐绿一时也觉厌倦,算是真心道:“我知晓从前对你不起,但你也对不起我,两厢相抵,就一笔勾销罢!我最近相逢贵人,重入官场大有可能,只是要离开上海赴任,不过两年后可调回。此事若成,待我回来后,便把吃喝嫖赌都戒了,和你安稳过日子。”

英珍脚步微顿,又继续往前走,佯装没听见,她的心冷硬的像块石头。

进了老太太的院子,她瞧见廊上挂的笼子里没有鸟,聂云藩也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