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果然是官家人,见过大场面,一点就通。”她哥哥伸出五指山:“这个数!”

姚谦道:“五万?”

“五万?我要讨五万,那是埋汰了姚先生,不给你面子!”她哥哥笑嘻嘻地:“五十万!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正正好!”

姚谦也缓缓笑了,笑意却未达眼睛里,冷冷的没有表情:“这可不是小数目,你也敢开口要?”

她嫂子一直仔细听着,此时急忙插话进来:“对于姚先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小事体,我们拿到钱,就安生地在苏州过日节,不去上海给你们添乱!”

姚谦低哼一声:“你威胁我?”

她哥哥叠声不敢,瞪眼骂女人:“我们爷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又满脸堆笑道:“没眼界的无知妇人,姚先生当她放响屁。”

姚谦站起身,没答应也没不答应,走出明间,恰见英珍和个年轻姑娘并肩走来,他站那等着,眯起眼打量,一头乌油散发湿湿地拢在脑后,肤白揉酥,长眉细眼,小鼻红唇,走到他面前不敢抬头,俯身行个礼,倒是十分的矜持娴静。

他收回视线朝英珍颌首:“我们走罢!”

“我不走,就宿在这里!”英珍自然不肯,瞟了瞟哥嫂说:“我和女孩们凑合一晚!”

姚谦抿起唇角,沉稳道:“我和你还有要紧的话说,明日再来就是。”

她哥嫂也极力撺掇,英珍最不惯他们这副奴颜婢膝的姿态,暗自生怒,不再多言,转身往雨里走,姚谦撑起大伞,紧随其后而去。

三人呆呆站在廊前,待他们的身影完全隐没于黑暗后,方才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赵太太很远已听见房里谈笑风声,她抚抚鬓发,掸掸衣襟,守在门边的刘妈掀帘禀报,再朝她道:“太太让你进去。”

刘妈最会看眼色,亲疏热淡她就是风向标,赵太太感受到了那份异与平常的薄凉,却佯装不知,来至房中,却见她们围桌而坐正要吃晚饭。

那陈太太携女儿已经站起,朝她笑着招呼:“我在南京把你好找,却原来在这里,走时怎也不晓知会我,让我白担心你一场!”

赵太太颇亲热道:“我哪里敢?明明留了纸条给你家门房,没转交麽?”

陈太太咬牙笑:“这也是时有发生的事!”又问:“竹筠呢?”

“前些天得伤风,病好了,人却发懒,躲在房里正困觉。”又问:“这是燕妮罢?我怎麽记得留洋去了?”

陈太太点头:“你没记错,前两天刚从英国回来,在上海下的码头。”

赵太太拉住燕妮的手细看,笑道:“女大十八变,快要认不出来,不过这鼻子没变,同陈先生一模一样。”

人人都晓得陈先生长得猪鼻头,燕妮脸红的抽出手,扭身坐回椅子,陈太太的笑容也淡了。

姚苏念含笑喝着苏打水,姚太太岔开话:“玉琴你也坐下一起吃罢!都是认得的人。”

命刘妈再去拿一副盘碟刀叉来。

第61章

赵太太扫眼一桌满当,啧啧两声道:“不得了,上海滩西菜馆的招牌皆在这里。还是陈太太你的面子大!”

“哦,是麽?!”陈太太并没有当真。

赵太太指点菜色:“起司煎小牛肉,是碧萝饭店的;芋泥炸板鱼,吉美饭店送来;波尔多红酒原盅焖子鸡,红房子的,德式咸猪脚,是来喜饭店的。不过这道罗宋汤,刘妈自己烧的,舍不是搁番茄酱,颜色推板(1)了些,味道闻起还可以。”

“你倒如数家珍。”陈太太惊奇的样子,看向姚太太客气道:“你也太隆重了些,家常便饭就好!”

赵太太挽住她的胳臂,暗搓搓地掐了把:“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你最有眼力见,还不晓这是一场鸿门宴麽?”

陈太太不及说话,姚太太倒先笑起来:“你讲,我让你讲,好端端的接风宴,怎麽就成了鸿门宴?!”

姚苏念挟起一只起司炸蟹盖,很绅士的摆到陈燕妮的盘里,嗓音温和道:“尝尝这个。”

陈燕妮翘着手指捏起蟹壳,不知怎麽下嘴,姚苏念也拿起一只,在烤的黏稠嫩黄的起司上淋了些姜汁醋,在用勺子舀着吃,燕妮有样学样,入口才发现起司下是满满的蟹黄膏肉,十分的鲜甜,姚苏念看她爱吃,笑说:“每年只此时有,过季就没得吃了。”燕妮笑着点头:“那我要多吃些。”姚苏念伸长胳臂端起整盘蟹移到她面前:“吃,吃个够!都是你的!”

赵太太指着姚太太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晓你打的主意,想要撮和陈小姐和苏念嘛!还不得用心款待着?”

姚太太被揭发心事,有些恼羞成怒,也不好发作,咬牙道:“就你聪明,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弯弯道道没你不知的?”

陈太太暗自又惊又喜,表面却不显,只说:“我倒想撮和,不过他们主意大的呢,肯听我们一言半句都要烧高香。”

赵太太推她一把:“你可别造孽了。”

“这是甚麽话?喛,你说清楚!”

“姚先生的意思明明白白,要让苏念娶我家竹筠,你插进来棒打鸳鸯作甚?可不就造孽了?”

“这是甚麽话?”陈太太疑惑地看向姚太太:“真的麽?”

“我骗你有啥好处?”赵太太吃口小面包嚼着:“不信,不信你问苏念!”

姚太太把刀叉往盘里一放,清脆的砰砰碰瓷响,她脸色阴沉地问:“苏念,她说的可当真?”

姚苏念含混道:“我忘记了,你自己问父亲去!”给燕妮杯里倒红葡萄酒:“尝尝,你尝尝,周朴生从个老牧师那里得的,很有些年头!”

赵太太还待要说,被陈太太截去话:“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成就儿女婚事,他们都是有知识有思想的年轻人,说的称心听两句,不称心就是耳旁风,由他们去罢,我们也过几天舒心日子。”朝姚太太笑道:“这煎牛肉你也尝尝,得趁热吃才不老!”又问:“天都暗了,姚先生不回麽?”

姚太太强打精神道:“他整日里忙得很,听范秘书说出公差去.......牛肉嫩倒是嫩,就是黑胡椒洒多了,呛嗓子。”

“就要这味儿!”

再没人搭理赵太太,她心知把人都得罪光了,却也没啥后悔的!

司机的车停在旅馆门前,再领英珍和姚谦走进大厅,他早定下了房间,拿来两把钥匙,英珍接过其中一把,有个小铜环,吊一块翠绿见山的木牌,雕刻着房间号码。

姚谦站着不动,显见并不急回房,英珍深恐他误会自己在等他,转身就往楼上走,这是苏州不错的旅馆,显见开张没多时,棕黄的长毛地毯透出鲜亮,墙壁挂着一幅幅人物繁复的西洋画,她有些见过,没见过的就停步欣赏,这般走到房间门口,才想起行李还在车里,又急忙回到大厅,姚谦和司机都不见了。

英珍四处找了找,很快便看见姚谦站在墙角,背对着她在打电话,她悄无声息地走近,并非刻意,实在是这地毯太厚的缘故,隐约听他在说:“你去查一查...... 虽过去很久......总有些蛛丝马迹......”身躯忽然斜侧,似要转过来,她连忙躲到柱子后,摒息敛气,心咚咚要跳到嗓子眼,其实他不过是掏打火机点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