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看得很透彻,去仍有些心如死灰,将衣襟金扣一颗颗扭了,把风衣丢给他,拎起手提袋,转身踩着台阶往观景台上走,姚谦在后不紧不慢跟着,两人都没有多话,靠码头的大轮船鸣起汽笛,笛声厚重沉浑,仿佛就在她后面追赶,要从她的身体上碾压过去,一股子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让她越走越快,可以说是在仓皇潜逃了,忽然胳臂被抓住,她蓦得回头,只看见不远处擦皮鞋的鞋匠、卖新闻的报童兼卖香烟、煎油墩子的老妇兼卖桔子汁,她们专为赚“荡马路”的青年男女钱财而来,只有恋爱中的人最大方,古今皆是。

“我的车到了。”姚谦朝左边街边微抬下巴,英珍望去,果然。她说:“你先走罢,我雇黄包车回去。”

“这里离你住处很远!”姚谦简短道:“正好顺路,我会在离你家一条马路外停下。”他松开手,径自往斯蒂庞克走去,司机已经拉开车门。

英珍算算车资确实不菲,容不得在此任性,抿着唇轮她在他后面跟了,不晓从哪里窜出个卖花的女孩儿,捧着一束玫瑰缠住姚谦:“先生,送太太一束花罢!新鲜采摘的玫瑰花,送给太太罢!”司机伸手要推赶,被姚谦拦住,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大钞给女孩儿:“不用找了。”接过花递给英珍,笑道:“想来我只送过你这个!”俯身进后座往最里坐定,英珍也上了车,她呆呆看着玫瑰花,如捧着一团火焰般,烫手不已。

汽车开的很快,是在赶时间,过贝当路时,却不得不缓停下来,前面有辆车似乎撞到人,路央七八人围簇成团,不知在商议甚麽,或正在等红头阿三,但红头阿三素来行动迟缓,不晓要耽搁到甚麽时候,姚谦抬腕看了眼手表,正要吩咐司机换条路走,余光却捕捉到窗外有个精瘦细长的男人快步而来,一手插兜,一手伸入怀里,帽檐压得极低,露出微塌的鼻梁和厚嘴唇,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大喝一声:“开车!”纵身把英珍扑倒在椅上,整个人覆盖住她。

英珍的额头重重磕在车把手,疼得发晕,姚谦的手还紧紧捂在她的脸上,正要问怎麽了,就听“呯”一声,像年节点燃的爆竹就在耳畔炸响,嗡嗡得一串余音在脑海里稍纵及逝,终是消失不闻,甚麽都听不见,太安静,安静到英珍怀疑自己聋了。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不知过去多久,好似过去一个世纪,有人把她拉起来,她还怔怔的。

也是瞬间的事,消失的种种声音又蜂涌而至、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她耳里灌,风声、轮胎声、摁喇叭声、电车摇铃声、叫卖声......听见有人唤她:“阿珍!”

英珍倏得惊醒过来,眼前一片狼藉,两边的窗户玻璃都碎了,渣子还有玫瑰花瓣、落的到处都是。

她看向姚谦,他受了伤,被玻璃碎片划的,手上全是血。

“吓傻了?!”姚谦却笑起来,他的心情很愉悦,至少又闯过一道生死关,且安好的活着。

掏出手帕替她擦拭脸颊沾染的血渍,回头朝车后打量半晌,确认彻底甩脱了,才命司机在路边停下,再朝英珍道:“就送你到这里。有事给我电话!”

伸手替她打开车门,英珍被推着下了车,门一关,飞般地绝尘而去,但还是能看见车壳好些地方瘪凹进去。

她有些漫无目的往前走,亦是平复杂乱的心境,行过两条街口,又觉方才那一出大抵是自己做的梦,越想越恍惚,恰经过永昌钱庄,她定定神,才发觉手里还捧着那束玫瑰,虽落了很多花瓣,但还是丰韵犹存的,钱庄门口摆着个邮差绿的果壳箱,她把花的根枝插进四方口,红花朵朵显在外面,倒显得很有些罗曼蒂克。

钱庄不大,歪斜放着三张长凳,似乎就把地界填满了,等钱进出的人不多,却因坐姿不规矩,倒让英珍无处可坐,张望会儿,走到个织毛衣的太太身边,请她挪一挪,总是不高兴,有几次差点把毛衣针戳到她的脸上。

英珍不和她计较,房间因四面无窗,也是为避险,而密不透风,阳光进不来,屋顶中央吊着的电灯炮里面已发黑,映的人脸黄黢黢的,柜台很高,围了一圈铁皮,密密麻麻皆是钉子印,上面是一圈铁栅栏,只留出一小块交流的口子。里面的灯泡邪气光亮,白森森的,能看见柜员发际线后退的额头,总认为是否误入了地府的鬼城,却又被响起的电话铃声拉回现实。

英珍把钻戒存了,再看金条也仅余两根,心底颇为沉重,她走出钱庄,招手拦住黄包车,打算去海格路的鸿达钱庄,她也在那里存了金条。

车夫摇头道:“去不成!我才拉客到吕班路,就又回来了。”

“哪能去不成?”

“封锁了!从贝当路到海格路、霞飞路一直到马斯南路、巨福路那一片全封了。”车夫怕她听不懂:“那里发生了枪击案,要杀的是个大人物,正在抓人,喛,不去为妙!”

英珍又有些迷糊,原来那不是梦,是真切的存在,她差点和姚谦一起死掉,至此终于有了后怕之感。

第51章

英珍回家后,或许吹足了江风,又或许因枪击深受惊吓,连篇的胡思乱想,半夜里竟头疼脑热起来。

一时也没地方请医生,鸣凤披着衣去厨房熬碗姜汤给她喝,刺激辛辣的难以下咽,她怪责道:“连姜汤也熬不好,不晓多加红糖麽?”

鸣凤委屈的解释:“厨房娘姨把油盐酱醋糖都锁在柜子里,不是我的错!”

英珍呵斥:“你跟着我这数年,你自己讲,何曾认过一桩错?若是别房的太太,早把你撵出去!”

见鸣凤还在不服气的嘟囔,她一怒之下把姜汤全喝完了,胃烧得厉害,卷起被褥面朝里躺下了,鸣凤不敢再招惹,把灯捻熄,悄自无声地走了。

英珍一时又睡不着,窗外簇簇细响,正是秋夜雨打芭蕉桂花落的情景,潮气如雾般层层叠浪,透过纱帐细密的微孔钻进,扑的面庞阵阵发凉,她像是睡着了,又忽然醒来,窗外已是大亮,门外叽叽咕咕声,听出来是美娟和鸣凤在说话。

美娟一如既往的来用早饭,鸣凤显得为难:“老爷不在,太太病了,还困在床上,早饭没有准备,小姐自去旁处吃罢!”这几句是按照太太吩咐说的。

美娟问:“你跟老太太讲过麽?虽说如今规矩松了,但每早问安缺了谁,她仍不高兴!”

鸣凤讲还未曾,她道:“我往老太太那里去,我去说,待姆妈醒了,你知会她,我会哄着老太太的。”

英珍听得仔细,无名之火窜起,有一种一拳结实打出去却落入棉中的挫败感,愈发头痛,没有起床的心思,直到不得不起,老太太房的陈妈送来一碗燕窝粥,英珍知晓她是来窥自己是否装病,也就任着蓬头垢面,苍白颜色,有气无力与她敷衍几句,鸣凤请的医生恰来诊病,断她患了重伤风,不得大意,洋洒洒开出满张单子,指名华龙路的童涵春药局,英珍看着暗生气,明显医药两厢勾结,要赚她的钱,但瞟了眼陈妈,也就咬牙应承下,算是花钱买清静。

果然不久老太太又派人来传话,伤风传染,活该歇着,好前问安就免了。

打发走医生和陈妈,鸣凤去抓药,她才把脸洗了,美娟掀帘子进来,笑嘻嘻地问:“姆妈好些了麽?”

她也不晌,拿起牛角梳对镜梳头,看着镜子里的美娟像甚麽事都没发生似的,英珍都有些佩服这个女儿,装傻充愣及厚脸皮的本事和聂云藩简直如出一辙。

美娟半趴在桌上,揭开果盒挑榧子吃,一面道:“前时姚苏念邀请我们去国际饭店吃西菜,说来天意,桂巧没来,周朴生说在外地工厂赶不回来,贝蒂说病了,我晓她是装的,最近一腔她和个犹太人打得火热,竹筠要去学校拍毕业留念照,就我和姚苏念两个玩了一天,去了好些地方,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马戏城、龙华寺,跑马场......我问他这几个小姐里,他最欢喜谁,打算娶哪位?”

她顿了下,回头看英珍有没在听,接着道:“姚苏念说,他这样的身份,欢喜谁和娶哪位是两码事,皆由不得他自己作主。他最欢喜我,他父亲属意竹筠,但姚太太还在犹豫不定。姚苏念说,让你在他姆妈身上多下些功夫,没准我就能嫁给他!姆妈,你要想我好,就帮帮我!”

英珍一直没搭理,美娟走到跟前拽她的袖管,带着少女奇异的拖腔口吻撒娇:“好嘛姆妈,你答应了是不是你最疼我了!”

英珍把梳子往妆台一丢:“下功夫可不是嘴皮子说说就行的,那得花钱如流水,我的钱都被你窃空了,哪里还能帮你呢?”

美娟微怔,竟是义正词严:“姆妈勿要乱猜疑,我何时窃空你的钱?不好瞎说的,我还待字闺中,传扬出去要坏名声!与你也没好处!”

“前晚我橱柜里的首饰钱财哪里去了?鸣凤讲只有你一个人进房里来,待了许久才离开!”

“鸣凤?戇憨憨丫头的话也能信?我来寻姆妈,不见人很快就走了!我晓得了,一定是鸣凤偷的,她想嫁祸我,真是没王法了,立刻扭她见官去。”

英珍被她的颠倒黑白气得说不出话,她望着她,简直都认不出她:“你怎变成这样呢.......怎会......你是我生的女儿麽!甚麽时候变得.......”

美娟皱眉笑了笑:“不是我变了,是姆妈你变得爱斤斤计较......或许是你把首饰钱财记错放哪儿也可能!”

英珍依旧看着她,一双明目却渐生疏冷,忽然用力拉开妆台抽屉,拈出一根栗红烫鬈的长发:“身而为母岂会凭白诬陷自己的女儿!敢放这样的话,一定是真凭实据在握,你若胆敢再不认,我索性豁出脸去,立刻打电话给李太太,让警察署派些能人来查个水落石出,从此后,你休想在做甚麽富贵太太梦!我的脾气你也心知.......最恨欺瞒蒙骗!”

美娟看到那根头发,不吭气了。

英珍继续道:“我也不用你还!那些本就是打算日后给你做嫁妆,早晚都是你的。我手头没有剩下余钱,和那些太太会很快生远,你的婚事我已有心无力,你寻能帮你的去罢......或就靠自己,你不是很能耐麽!”她不再浪费口舌,起身坐到桌前去,食那一碗燕窝粥。

美娟此时才有些慌张,流下泪来:“并非出我自愿,是父亲的主意,他说姆妈钱庄里财多,这些不过九牛一毛,我才拿的!那财物我也没独吞呀,父亲去当铺折成现钱,然后分给我一半!姆妈要的话,我那一半用了些,剩下的还给你!你别不管我!”

英珍只觉胸口阵阵发堵,她用手揉了揉,说道:“要我管你可以,你拿了多少,原原本本还给我多少,没有余情可商!”

美娟呆站会儿,把脚一跺,气狠狠地哭着,抬手一抹眼泪:“你是逼我去死......不给活路.......我死给你看!”旋风般冲出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