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谦仅皱眉,只和范秘书说话:“南三行最近动作不小!他们要干甚麽?”
范秘书轻笑:“正常的很!你在上海设财政部办事处,就是要接管江浙财政,这份决心已坚,他们岂能不慌!”又道:“听说他们要给大生纱厂放款六百万,先生可知详?”
姚谦稍默:“我连夜赶回也为此事,他们明日就要放款,却对我只字未漏,有挑衅意味,亦有旁观态度。”
范秘书道:“阻断他们放款,可以敲山震虎!”
姚谦摇头:“南三行有大生纱厂的投资,我若强行阻断,不止南三行,整个江浙工商企业也会对我群起而攻之,我也不怕他们,但能杯酒释兵权终是上策。”
范秘书微怔:“先生的意思,是同意明日放款?”那又何必连夜赶回。
姚谦摸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啪得燃亮打火机,点上火吸了口,袅起一缕清烟,他缓缓道:“这六百万是为纱厂购卖洋机器,提高生产量抵制洋货泛滥之用,并非坏事。且南三行通过放款可以担负对其们约束和监督的职责,财政部自然乐见其成。但南三行藐蔑政府,不把财政部放在眼里,擅自行动,就要给他们收收骨头.......我岂是能被他们牵制的。”
范秘书饶有兴致地问:“先生打算怎麽做?这上海滩表面明媚光鲜,却也奉强龙难压地头蛇,谓为公知。”
姚谦没答,笑了笑:“你错了,打蛇打七寸,他强你更强,他横你更横,他狠你更狠,江浙的商客财团待人做事最会看风云气色,性子优柔寡断擅和稀泥,但得拿捏住就是海阔平川,日后也不会生事。”
姚太太晓得他们在聊公务,也听不懂,无聊地拂玩腕间拇指粗的白玉镯子,烟味渐浓重,她有气管炎,轻微的鼻炎,很快受不了,低咳了两声。
姚谦怕是故意的,想赶她走,他待她一味地冷酷。
小翠先进房,把泡好的咖啡递给姚谦,姚谦喝了口,就放在一边。
刘妈踮着小脚气喘吁吁的提着瓷缸回来,范秘书接过,揭了盖,还是滚烫热乎的,津津有味的吃着。
姚苏念穿着宝蓝长衫走到地央,他洗了把脸,鬓角还带着潮湿,叫了声父亲,又给范秘书问好。
范秘书朝他微笑,一言不发,继续吃他的柴爿馄饨。
姚谦朝后倚在椅背上,边抽烟边盯着姚苏念。姚苏念暗瞟父亲的面庞笼在烟雾之中,烟头橙红的光斑忽明忽暗,实在看不清神情喜怒。
他有种要上绞刑架的恐惧感,听到母亲咳了一嗓子,立刻说话道:“父亲找我麽?”
姚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本画报:“你自己看!”
姚苏念接过就觉手指油腻,彩色油墨还很新鲜,揭开首章一看,瞬间脸色大变,语气也很惊慌:“这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姚谦冷笑一声:“你来问我?我只知道自己的儿子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个多情种!”
“不是父亲所想这样。”姚苏念极力辩白:“这是报馆在捕风捉影,扭曲事实!”
姚太太坐不住,起身从儿子手里把画报擎过来,再回原座凑近灯看,顿时也失了色,这是明日要发行的期刊,标题为《林晓云纪念专号》。揭开首章便是一张黑白大照,一队在往万国殡仪馆护送林晓云的灵柩,抬棺木的六人面目清晰,为首者正是姚苏念。
姚太太有些茫茫然,又揭了一页,是在华懋饭店,灯红酒绿,儿子和林晓云抱在一起跳舞,再往后揭,愈发不堪入目,但凡明眼人都晓他俩非同一般。
她惊跳起来,气得语无伦次:“你竟然,你怎敢和个人尽可夫的女戏子搞在一起!”
姚谦没有言语,范秘书插话进来:“姚少爷大概还不知自己闯下怎样的祸!林晓云并非省油的灯,早将你们来往情景暗自偷拍成照给了某人,这某人又交送给新民报馆的蔡记者,前些日,林晓云的亲戚们又被买通,撺掇你出钱为她还债、替她抬棺送葬,青天白日彰显你和她关系过从甚密。一路皆被蔡记者拍下,很快制成画报,明日就要发行。”他微顿:“姚少爷大概忘记林晓云是怎麽死的罢?枪杀而死!也忘记原内务部部长关怀礼还在监牢里罢?这画报一但现世,你不但仕途难保,要被带去警察局调查,姚先生也会因你惹来诸多麻烦。”
姚谦沉声呵斥:“混帐东西!我早警诫你谨言慎行!宦海沉浮,人心叵测,陷阱随时可待,势必需你一脚一步踩实前行。你却当成耳旁风,不听规劝!此次若不是范秘书及时出手,你将铸成大错。”
姚苏念满额冒汗,嗫嚅着说:“我知错了。”
姚谦还有事和范秘书相商,不耐烦道:“再有你玩女明星的传闻到我耳里,你就滚回英国去。”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
姚太太走出书房,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臂,脸上的表情震惊又伤心:“你怎麽会这样?你一直很听话和正派,是姆妈唯一的希望.....周朴生也说你在英国洁身自好,我一直完全相信......如今怎麽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呢?!”她望着他,真的是一副陌生的模样,她说:“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姚苏念先还想编个故事哄骗她,却也渐渐面无表情,忽然把她的手用力一甩:“你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罢!”头也不回地上楼去。
姚太太只觉浑身发冷,是深秋的夜风吹得檐上红笼不停摇晃,抬起头,看见赵太太房间窗户的帘子撩开细缝儿,正偷偷地窥探,又很快阖紧了,闪过一条人影,灯也倏得熄灭了。
她仍旧呆呆地站着,等到范秘书离开后,复又走进书房。
第42章
姚谦听见簇簇帘动及脚步响声,他在写信,慢条斯理地写着,来人不说话,过有半晌后,他放下笔,折叠信纸插入封中,头也不抬道:“我并不习惯公务时有闲人在旁!”
“我也不习惯在这里看你公务!”
姚谦手微顿,这才看了她一眼,站在地央,面色发白,眼眶泛红,似乎有些冷,环抱着滚白的胳臂,脸上有一抹萋绝的哀伤之色。
他也只不过看一眼,接着做自己手上的事,倒是姚太太再沉不住气:“苏念别看二十几,还留洋回来,但性子老实,还像个孩子,这些电影明星城府深得很,计谋毒辣,他哪是她们的对手,上过一次当,下次就好了!”
姚谦冷笑:“你以为他只和林晓云一个?他的风流名声在上海滩正风声雀起呢!”
“你怎麽知道?你那样的繁忙!”姚太太蓦得抬高了嗓音:“范秘书,一定是他给你吹的耳畔风,他这个人其心险恶.......”
姚谦打断她的话,冷冷道:“苏念爱玩女明星,我还需旁人告诉我?你转告他,此次我会替他擦屁股,但再无下次。”又道:“苏念和竹筠的婚事,你去和赵太太商量着怎麽办罢!”他唇边浮过一抹嘲弄:“或许结婚可以让他收收心!”
姚太太若是平常辰光,纵有万语千言,也不会在这时和他多辩,识实务地赶紧离去为上策,但今朝无晓是魔障了还是怎地,她非但不走,身体也格外僵硬,脚底板饱实的抓踩地毯,有丰沛满溢的力量,她叫了起来:“结婚可以收收心?真的可以?至少对你无用,不是麽?你去南京当日,我恰也去了海格路公馆!瞧瞧我都看见了甚麽?我当时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
姚谦面无表情:“你都看见了甚麽!”
姚太太会错意地以为他出于某种考虑、而有不承认的打算,愈发尖厉道:“卫生间水漫的脚踩不进去,卧房里那个样子,傻子也瞧得出来!我还少了一件旗袍。”她从毛衣里掏出用牛皮纸包扎的物件搁到桌面上,证据确凿,要他有口难辩。
姚谦揭开牛皮纸,是条樱草色丝质小裤,女人的,揉成一团全是褶皱,可怜又香艳的样子。
“你不会不认得罢!”
怎会不认得!可是他亲手剥下来的。姚谦拿了放进桌屉里,目光深邃地看她,突然说:“还有一个发卡!也在你那里罢,不妨也一并给我。”
“甚麽?!”姚太太怔住,简直不敢置信,他竟大方承认了,毫无遮掩的意思,还向她讨要那女人的发卡。她顿感满身被针扎似的,尖锐的疼痛起来,但脸庞却如被冬雪暴力搓揉过,麻木木的失去知觉,眼泪落下来,像落刀子,割着面颊。
他怎能这样对她呢,自那桩事后,她敛起大小姐脾气,对他温柔恭顺,不敢二话,尽心伺候公婆,他以为姚老太太是好性子麽,那样疙瘩的人,怎麽做都不令她满意,她晚上独自躺在鸳鸯枕上哭,白日里肿着眼泡还要受,苏念是她的慰藉,也被早早送出去留洋,现在能令自己宽心的,就是公婆都入了土,丈夫对她虽冷淡,却也没有女人,苏念又回到她的身边,她觉得总算熬出头时,却被重重的当头一棒,又打回了原形:“要发卡可以,但你说那女人是谁?你说呀,为什么不说,冯莎丽,是不是她?”
姚谦道:“告诉你?你以为我还会如从前那般愚蠢?”
姚太太只觉一股热腾腾的怒气直冒头顶,终忍不住大叫起来:“我陪你度过二十几载,你终日不着家,伺候公婆,教养苏念,皆是我任劳任怨,吃够苦头,现在我老了,你却搞起女人来,你说,我哪里做错了,要你这样对我?你怎能这样呢?怎麽能呢!”她一面说,一面把桌上的书册及文件全扫在地上,噼噼啪啪的还嫌不够,抓起台灯长柄狠狠摔落在地,一圈儿水晶串珠豁朗朗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