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往洗衣店取太太的裘皮大衣,拖了较怪(5)辰光,再不取太太要骂了,让阿春陪你去?”

“她?!”美娟瞧不上。

她嫂子在旁一直默听,立刻见缝插针道:“让桂巧随你去好了,拎包撑伞她都会,不爱多话,老实,心思却细致。”

美娟听闻看向桂巧,穿着一件新的阴丹士林布袍,头发乌黑的绞成麻花粗的辫子,用红绳束紧搭在胸前,皮肤雪白,像个女学生似的。

她有些迟疑,这桂巧虽穿着寒酸,却有些姿容。

她嫂子察言观色,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儿硬塞进美娟手里,一面笑道:“城隍庙好吃好看好白相地方多,用钞票地方也多,拿着,玩个尽兴去!”

美娟捏了捏,比她从父母和老太太那搜刮来的还厚,顿时喜上眉梢,朝桂巧的口气也缓和些:“你到过城隍庙麽?”

桂巧摇头,未曾。

美娟道:“你要紧跟着我。”又朝她婶子看去:“城隆庙三步一地痞、五步一流氓,专挑落单的女子下手,逮到娼院里接客,她要是自己乱跑丢了,你勿要怪我!”

她婶子把桂巧往她跟前推:“晓得,不怪你!”

桂巧也有眼力见儿,主动接过她的手提袋拎着,美娟再无二话,俩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英珍出来的早,她就在外滩闲逛,沿着黄浦江走到十六铺,铺码头有很商号,看的人眼花缭乱,银楼,皮货,海味,生熟药材;绸布、油粮、杂货、中西烟糖应有尽有。她抬头看见个水果行,三间屋的铺面,顶头有块黑底鎏金的横匾,书“鸿元盛”三个大字,想起很多年前她坐轮船来上海,这水果行哪有此等风光,只因杜老板在此当学徒过,如今也与有荣焉了。这一路吃食也颇多,油墩子,排骨年糕,枫泾酱蹄、桂花酒酿团子......香味儿浓得化不开。

一阵江风,又是一阵江风,从各种缝隙缺口漏灌进来,这里比城内凉多了,英珍鬈发吹得直往脸上扑,她解下颈间纱巾拢在头上,忽听见沉闷巨大的汽笛声,是外国军舰要停靠码头,又见十几学生模样的青年人围在卖海棠糕的摊前,她也想买,和他们一起等着,只见手艺人在糕模里放豆沙馅,浇稀白面浆至满,洒上糖板油丁、红绿瓜丝,烘烤间边洒白糖边翻面儿,糕绽成了一朵朵红海棠,再用牛皮纸包了递给那些青年人,他们马上要上船去留洋,大抵有很多年再难享受这美味了,都很珍惜的小口小口吃着,面庞终是显露出几许伤感,到底都还年轻着,不擅掩藏情感。

轮到英珍时已经卖完,手艺人很歉意地让再等等,她仰头看向钟楼,时间不够了。

她往法兰西外滩走,那边集中着洋行和贸易公司,西装革履的洋商人多起来,还有很多下船游荡的水兵,叽里咕噜说笑打闹,蓝眼珠子看见英珍,从手腕摘下一块表,操着半生不熟的话问:“要麽?要麽?送给你!”

英珍被唬了一跳,低头不语地快步往前走,蓝眼珠子不死心的在后紧跟纠缠,忽听见摁喇叭声,她抬头望,路边停了一辆斯蒂庞克,范秘书站在前门处朝她招手。

英珍松口气,急忙朝他跑去,范秘书替她拉开后座的门,她不及多想,便低头坐了进去。

待坐定后,才突然发现后座,还坐着一个人。

赵太太站在廊上,叮嘱姚苏念:“城隍庙三教九流皆有,人多且杂乱,竹筠单纯胆小,得麻烦你多留心看顾着她。”

姚苏念手插在裤兜里,笑着建议:“不妨让小翠跟着罢,我恐怕自己看顾不来。”

赵太太“喛”了一声:“你把她带在身边,有甚看顾不来。”又道:“你父亲可提过,让你待竹筠要好一些。”

她这话说的傻子也明白。

姚苏念蹙眉噙起嘴角,似在微笑,眼底却冷淡缓缓增生,恰竹筠拎着手提袋从房里走出来。

她母亲朝她笑问:“你在做甚麽?拖拖拉拉的,让苏念好等,你说,到底在做甚麽?”

竹筠脸庞胀得通红,她方才有些腹痛,似乎吃坏了,现在还是隐隐地......她不想去了。

姚苏念低头看看腕间,开口道:“走罢!”率先走在前面,司机把汽车停在门外。

竹筠站着不动,嗫嚅说:“姆妈,我,我不想......”

她母亲推她一把,神情显得不耐烦:“还不快去,怎就这麽不争气!”

竹筠眼眶倏得发潮,咬紧牙根低头走了。

赵太太直到汽车开走后,思忖会儿,转身去找姚太太,老远就听见房内传出训斥声,刘妈端着水盆子在廊前竖耳站着。

“怎麽了?”她压低嗓音问。

刘妈也悄悄说:“在骂小翠不会梳头!”

“还当出了甚麽大事!”赵太太轻笑,迈槛入房。

姚太太听到帘动,朝小翠瞪眼道:“还不快滚!”

再面朝镜子看着里面披头散发的自己,还有赵太太。

备注:1、流氓。2、她们,3、出事情 4、玩 5、很长

第31章

赵太太走到她身后接过梳子,微笑道:“我来罢!做姑娘那会儿常替邻家的小姐铰刘海编辫子,她头发乌黑浓密,想梳的光溜齐整可不易,每趟都要先抹桂花油,润透了才抓得住,梳一遍满手油腻。”

姚太太自己头发细软,就羡慕那些发量多的,听得又爱又恨,叹口气说:“很难得听你提起过去。”

“有甚好说的。都是不愉快的经历。”

姚太太安慰道:“人这辈子是上天早安排好的,那位小姐生来就是享福的命,你想通这点就好了。”

“倒也不一定。”赵太太笑道:“她如今可怜的很,婚姻不顺,靠典卖嫁妆紧巴巴过日节,前段辰光还求我替她先生谋个事做呢!”

“你哪有那能耐!赵先生也绝计不会帮你。”

赵太太心底似被针一戳,握她发的手蓦然使力,姚太太咝咝吸口气:“轻些,头皮扯得痛。”想起甚麽问:“她也在上海?”

“哪晓得,电话里聊了两句,多也不肯讲。”绕成一盘菊花髻,再用赤金簪子插进发里固住。

姚太太左照右顾,皱起眉笑道:“你梳的太紧,薄薄塌头皮上,再弄蓬些。”

赵太太用梳齿替她把头顶的发小心拨松,一面道:“你的头发有些稀了,不如去烫成鬈,显得发多还时髦。”

“先生也这样讲,还说聂太太的鬈发不错。”

赵太太手一抖,梳齿刮过她的额面,姚太太啊呀一声嚷痛,凑近镜子,有几道密麻的红痕,神色有些不悦:“你怎麽了?跟丢了魂似的。”

推椅站起身,去拿手提袋,又朝她道:“趁他们都不在,我要往大马路的人民理发店,一道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