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珍原要问她,明知姚苏念是姚谦的儿子,怎还能装聋作哑不提前知会她,存的甚麽心思,想想又算罢,她们原本就没有很深的情谊,如今更是了。

走到南北货店门前,还以为多宽阔,不过是个麻雀地界,好在五脏俱全,虽然悬着灯,但柜台内却黑洞洞的,只照亮柜台上及柜台两边一人高的架子、堆满或挂着杂货,挨挨捱捱反倒看不清卖的是甚麽,能分辨的只有火腿、咸肉、海带、肉枣、腌鱼、还有一大张一大张的,胡乱摆放在那,发黄,看着硬脆,边沿微微卷起,一摸一掌的油,这是本土货,闻名的三林肉皮。一个妇人坐在四五步远的地方,面前一大盆稀烂拌好的肉糜,混着黄黄绿绿的姜葱碎,一筐子乒乓球似的油面筋,她戴着油渍渍的袖套,面无表情的抓起一个油面筋,大拇指往面筋上狠戳个洞,再熟练的往洞里塞肉。胖老板坐在她旁边,嗓子含着痰音:“要多少?”杀气腾腾地收钱找钱,缴了钱的娘姨们,排着队等候,一面儿自来熟的说闲话。

英珍暗忖若是吃的人瞧过这番情景,定会倒了胃口,可惜他们看不见。

马路对面有辆黄包车到了,正在付钱下人,英珍朝赵太太挥挥手,也没说再见,就匆匆地跑过去,一个掮客离的更近些,本也要追这辆车,便缓下脚步,让给了她。

黄包车一路拉到了大马路,霓虹灯映的天空发红,女明星在巨型广告里,对着街道搔首弄姿,金壁辉煌的大世界门前停满轿车,还有在摁喇叭要往里加塞,卖香烟洋火的、玫瑰花的、桔子汽水的、擦鞋的,声浪一波又掀一波,暄闹的人耳朵嗡嗡作响,英珍让车夫快点跑,那车夫也听不见,不紧不慢跟在前面一辆车后头。

路灯接二连三地亮了,红头阿三手执警棍驱撵讨钱的乞丐,英珍看见大世界门内走出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头发油光光往后梳笼,白皮细肉,一手插在裤兜里,西服下摆活泼地翘起,露出一截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块麒麟玉,他一手揽住那女的肩膀,凑近她耳畔亲昵地说了甚麽,那女子捂嘴媚笑,忽然把手里红艳撮穗的帕子往他面门一甩,那男人倒不躲闪,只抬手揉着眼睛,勾起唇角露牙大笑。

英珍认识那男人,是自己的丈夫聂云藩,却也不过冷漠的一瞥,随着黄包车夫的脚步远去了。

英珍回到聂府,大奶奶和三奶奶相携站在桥上赏锦鲤,大奶奶先看见她,嘴里嚷嚷道:"你去哪里了?老太太午睡困醒要搓麻将,找你一圈儿不见人,还要我替你编谎?可没下次!"三奶奶则头也没回,拿着桂枝,捊了一把香花儿洒向池面,星星点点,诱的游鱼一阵乱摆。

英珍不得不敷衍,笑着称谢:“李太太叫我去陪姚太太搓麻将,哪里敢说不去呢!”

大奶奶一下子软了:“姚太太?可是那位财政部长的太太麽?”英珍点头道是,大奶奶立刻热络地问:“你怎麽与她认识的?”

英珍回答:“姚太太的儿子要相媒,李太太觉得美娟不错,从中搭了个脉。”

大奶奶紧着追问:“可有眉目了麽?”英珍笑而不提,只道行远路脚痛的很,微瘸拐着走了,听得身后隐隐传来三奶奶的嗓音:“那样的大官儿,会得与吃官司的人家结亲家?想都勿要想!李太太也是,怎不给你的大女金凤也搭个脉......”一缕风又把那话儿吹得支离破碎。英珍敛起嘴角,脸色发青的回房,鸣凤和阿春站在廊前嘀嘀咕咕,见得她走近,鸣凤忙迎上问:“奶奶要摆碗筷用晚饭麽?”

注:1、拿:你们 2、格些年:这些年 3、弄松:戏弄

第13章

英珍让她先端一盆子热水来,再看阿春如只灰鼠早溜走了,也无心过问,进得房内,把鞋踢脱,脚踩在地毯上,寻把椅子坐下,方舒了口气。

盆里的水并不算烫,但仍觉脚后跟火辣辣的痛,她咝地吸气儿,看水里掺了一缕浅红,用棉巾拭净水渍,鸣凤拿来碘酒和药膏,不由唬了一跳:“肉全磨烂了。”

英珍唯有绝望地沉默,敷好药后,她半点食欲也无,就上床躺着,嫌日光灯太亮,让鸣凤把电灯拉灭了,窗外有风匆匆而过,房里热腾腾的,窗外一大片火烧云,房里黑洞洞的,却不碍秋蝉趴在枝哑里狂嘶,听得人胸口发闷,脑里糊涂涂的,她翻了个身,鸣凤踩着凳子,手举火折子把廊上灯笼点亮,其实很多府上都不点灯笼了,用电灯更方便,但老太太不肯,她对旧时代有难割舍的迷恋,觉得甚麽都是好的,人也一样。现在的人都学坏了,是以依然要挂灯笼,有灯笼就有规矩,要保留住这份古意。

梳妆台嵌的椭圆雕花镜子里,染了一点橙黄的光芒,她微仰起颈,镜子里有个女人也微仰起颈,她觑眼看她,她也觑眼打量她,只露出半张脸,愣愣没有表情,显得苍白又诡异,像是从镜里爬出来重见天日的鬼。她有些被吓倒,眼里不自禁滴下泪来,那鬼竟也哭了。

电灯“啪”的拉亮,一股子浓浓的香水味直往鼻息处钻,是聂云藩在房里,听他笑嘻嘻地问阿春:“太太怎这麽早就睡了?晚饭也没动!”没听见阿春怎麽说的,他走到床前,拍拍她因侧身微弯曲的脊背,旗袍又软又滑,贴着身,指腹触着蝴蝶骨,像在抚摸一只蜷睡的猫儿,受用的很,他笑着问:“怎麽了?不舒服?”又心血来潮地抓她的足踝:“丫头说你的脚后跟被鞋子磨烂了,我看看!”英珍倏得想到他的手才揽过妓女,顿时觉得很厌恶,一踢一蹬要缩回脚,他偏不放,一定要看,她恼了,用出狠劲儿,脚后跟用力擦过他的掌心,虽是挣脱出来,却也疼的她倒抽口凉气。

“怕甚麽!我会吃了你不成!”聂云藩悻悻地收回手,掌心有血丝,他手指勾过来枕边一方湖兰绸帕。

英珍索性翻身坐起来,冷笑道:“我这鞋子不跟脚,旁的都旧了,见不得人,你把些铜钿给我去买双新的来穿,再不受这洋罪。”

聂云藩是一提铜钿就倍觉无趣,方才重燃的温情迅速殆尽,他收回手道:“你有的是铜钿,还来问我讨!”站起身晃悠悠走到桌前瞟一眼饭菜,恰美娟跑进来,他问:“忽然想吃阳春面、再配一块红烧大排,美娟,要一道去万盛昌吃面麽?”

美娟摆手不去,他便自己洒洒地往外走。

美娟跑到床前,眼睛闪闪发亮:“姆妈今朝去姚太太屋里厢搓麻将了?”

英珍点头,美娟急促地问:“那桩事儿有提麽?”

英珍晓她问的是哪桩事儿,只道:“马太太、薛太太、赵太太还有李太太都在,她们不问、只顾搓麻将,我怎好意思问,问了掉身价!”

美娟想想也有道理,来时的兴奋之情减灭大半,低头看她鲜红流血的脚后跟,说我去替你拿药膏来涂,英珍叫住她:“把我的手提袋拿来。”

美娟取过来,英珍从里掏出那一方丝巾,递给她道:“姚太太送的,从英国带回的洋货。”

撕开玻璃纸,薄柿红色,上面的图案很抽象,像流霞,像枫林,像烟花......一种寂寂的萧瑟感。

美娟凑到镜前、绕着细细的颈子系成一个蝴蝶结,东照西照,她很满意,偏要问:“姆妈,好看麽?”

英珍觉得她带着,终是有些老气了。

姚家三口能聚在一起吃顿饭是极稀罕的。

姚谦身居高位,每日公务应酬缠身,早出晚归;儿子姚苏念留洋数年,家里十之八九独留姚太太一个,吃早饭、吃中饭、吃晚饭。

赵太太带着竹筠往大光明看电影去了。

最高兴的是姚太太,她特意换了一张桌布,是闲暇时买的白毛线,自己一针一针勾出来的,还勾了紫葡萄,一串串嘟噜着。

姚谦面前就是一串紫葡萄,他微蹙眉并没有说甚麽,丫头阿桂把大圆瓷盘往那一搁,盘子有些不平,紫葡萄也压扁了。

菜都是他爱吃的南方菜,但也给姚苏念专门做了牛排,配着沙拉和薯条,还有一篮小面包,是去红房子订的,送来还油滋滋地作响。

姚苏念等着父亲动筷挟菜后,方才拿起刀叉,慢条斯理吃起来。

姚太太忽然想起甚麽,笑道:“你们吃酒麽?有一瓶法国红葡萄酒,马太太送的!”

姚谦不置可否,姚苏念挺有兴趣,一会儿酒取来,他一手捏着长长的瓶颈、一手托底,凑近灯光打量,笑道:“这酒难买到。”

阿桂把两只玻璃高脚杯放在桌上,姚苏念倒了半杯给姚谦,姚谦摇头:“待会儿还要出去。”便递给姚太太,姚太太接过,抿一口,眉眼都是笑。

“喛,这酒真甜。”她说。姚苏念倒觉得有些涩,却并没有多话,一时都默默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阿桂端来一盘清蒸风鳗,切成一段段,头也保留着,眼珠子蒸白了,三角形的嘴似在狞笑,露出细细牙齿,身段下浸得是褐黄的汤汁、鼓着数朵油泡,一股子鲜腥味儿随着腾腾热气飘散开来。姚太太撇掉葱结姜片,小心的夹起最肥美的中段递到姚谦的盘里,又要给姚苏念夹,姚苏念五指盖住盘面,笑道:“我正吃牛排,再吃这个,窜味儿。”

姚太太便夹到自己碗里,吃了一口,想到甚麽笑起来:“这个聂太太真是有趣。”故意顿住不往下说,把话只说半截,等着儿子按捺不住来问,接着又怎麽样呢?这是她奇特的叙事方式,可以衍生出一种特别的满足。可惜姚苏念似乎并不感兴趣,自顾低头吃他的牛排。倒是姚谦淡淡地开了口:“她怎样了?”

第14章

姚太太僵着脸儿,表情添了些局促,这麽多年养成的习惯,嗫嚅道:“她们今朝来搓麻将白相,皆送了见面礼,红葡萄酒、手表、护肤品、巧克力奶油蛋糕、唯有聂太太,拎着这一条风鳗进来,乍一看像提了一条粗长的蛇。”她听见姚谦沉沉地笑声,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讲的并不算特别有趣,抬眼看他的面庞露出了笑容,像那瓶红葡萄酒的口感醇厚醉人。他还在说:“你没问她为甚麽这麽俗气?又不是走亲戚!”伸手又挟了一段到盘里,捻刺继续吃着。

姚苏念也有些吃惊,在他记忆里,父亲在家中总是沉默寡言,威严十足,和母亲也鲜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努力回想着那位聂太太,恍然地问:“是美娟的姆妈?”美娟长的很特别,薄薄的眼皮凹陷,眼乌子灰褐色,眼梢狭细且长挑,有一种邪媚的感觉。

姚太太显然觉得应付丈夫是最重要的事,没有理会姚苏念,有些儿陪笑地语调:“哪里好问,她也是要面子的!最滑稽的事儿在后头呢。”又顿住不说了。

姚谦耐住性子:“怎样地滑稽?”姚太太立刻道:“苏念的那只虎皮猫大抵闻着鱼腥味,悄摸摸趴在窗框上解眼馋,呯的一声竟摔到了一楼,李太太正在讲电影皇后林晓云在华懋饭店被枪杀,一枪子崩穿了窗玻璃,就听砰的一声,把我们唬了一跳,却原来是猫儿没趴稳,摔到了一楼,这麽高,却安然无恙着,说它有九条命真没有错......”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姚谦正让阿桂端水来伺候他洗手,方才吃鱼剔刺,指腹沾着一抹鲜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