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更要紧的是,这一年朝上倒霉的人家太多,且倒霉的方式都很惨烈,所以当日只是被皇上勒令传袭爵位给下一代的平郡王府,就根本显不出倒霉来了,甚至还显得挺有体面。
可见这世上福祸,真是难料。
当时皇上还是初初登基的时候,碍于三年孝期,对铁帽子王就没怎么下辣手。要是搁到现在,以纳尔苏当年在八爷和十四爷之间的左摇右摆,估计结局就没这么好了。
因曹佳氏说起自家之事,宋嘉书就不免问起她母家如何。曹佳氏道:“皇上开恩,全家老小性命无碍就是恩典了。如今我们家在江南也没产业了,便搬到京中来住了,也可就近有个照应。”
一听曹雪芹举家都搬到京城来了,宋嘉书便忙问道:“住在哪儿?”
曹佳氏也不知熹妃为何对自己母家这样感兴趣,也就顺着熹妃道:“如今就在蒜市口的小胡同里租赁了两间房子住。”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浙江停六年科举之事,见于查嗣庭案。
第98章 成家
且说曹佳氏说起母家搬入京城的住所,见熹妃娘娘似乎意味深长的颔首,就有点如坐针毡。
其实宋嘉书是对现今京城有什么街道,什么地段什么房价都不清楚,才只能缓慢的点头。
听曹佳氏说什么蒜市口的房屋,她更是脑子里没概念,于是点头后便只道:“有你们府上照料,想来曹家日子也过得去。”
曹佳氏却不知熹妃是不了解房价,还以为熹妃是故意这样说,不免一低头,笑容带了些苦涩的意味:“熹妃娘娘,并非臣妇不肯照顾母家,让他们住在蒜市口那等市井之地。而是家兄既然已无官职,便是住在京城官宦云集之处,也只是图增负担而已。”
宋嘉书刚想开口,曹佳氏却似乎是苦闷久了无人诉说,已经开了话匣子继续说下去了:“而且臣妇到底是平郡王府的人福彭这孩子小小年纪担着一府,担子本就重。每回皇上开恩给了他什么差事,他都是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做好的。这般拼命自然是想着重振门楣,让平郡王府恢复祖宗时的荣光。”
“臣妇这做额娘的,本就帮不上忙也罢了,如何能拖他后腿呢?”
“今岁他外祖家遭抄家,福彭已然面上无光,肯周旋着让抄家时曹家少受些缉拿关押的苦楚,能保全全家的性命,便已经是这孩子孝顺了。我实在不忍给他再增麻烦。”
“且我的母家至今亏空未清,还欠着朝廷的银子,得子子孙孙还下去,自然也不能吃住精细,否则岂不让皇上更加动怒……”
宋嘉书温声打断不停说话的曹佳氏:“你有你的苦衷。”
曹佳氏一时差点落下泪来。
是啊,她这么多解释,未尝不是于心不安的掩饰。在母家和儿子前程之间,她终于放弃了帮扶母家,狠心不顾曹家来保全自己的儿孙。
她不免想起父亲。
其实她这个王妃的尊荣,未尝不是父亲曹寅一辈子伺候康熙爷换来的。可如今父亲去后,她却只能舍弃母家不管。
见曹佳氏这般情状为难,宋嘉书也知道为何曹雪芹为何有着一个王爷表兄,王妃姑母,但曹家还是落到“举家食粥果腹”的地步了。
曹佳氏说到这里,索性也不怕丢脸了,直接道:“且皇上下旨抄家的罪名之一是不敬年初江宁织造送进宫的石青色龙袍,居然因缎子工艺不佳而落色了,皇上自是恼怒。有这个罪名在,平郡王府实在不敢沾手。”
宋嘉书颇为无语:这可真是……皇上都看你家不顺眼了,还不瞪起眼睛来好好当差。雍正爷是什么脾气,那真是精益求精,连狗窝都得是圆圆满满的,曹家倒好,给他老人家弄个褪色的龙袍,这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曹佳氏其实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兄长要是有父亲的体面,也就算了,当日曹寅别说把龙袍染褪色,就算亏空两三百万,康熙爷也会主动给他遮掩,可这会子没了这个金刚钻,实在应该谨慎些的。退一万步讲,别的东西差些也罢了,怎么能给龙袍弄成个褪色呢。
话说到这儿,宋嘉书也不好继续问下去了:连曹佳氏都不能伸手帮扶自己的母家,以至于曹家现在举家挤在闹市里的两间房子内,旁人就更不能管了。
或许是命运定了的轨迹,必得有先富贵后苦难的岁月,才能诞生千古巨著。
这要是红楼梦让自己蝴蝶没了,宋嘉书的悔恨肯定仅次于把乾隆帝蝴蝶没了。
曹佳氏今日似是敞开了心扉,说到后来还很是落了两滴泪。
最后擦着眼泪道:“不怕熹妃娘娘笑话,其实出身包衣,从来是我与阿玛的痛楚。”
“枣梨欢罄头将雪,身世悲深麦亦秋。人群往往避僚友,就中唯感赋登楼。”
“这是我做了福晋后,阿玛有一封家书里,夹杂着写下的诗。那时候我们曹家在江南已是风光无限,虽说织造的官不大,但娘娘也知道因其可直接上达天听,所以是官小但位重,江南的一二品大员也要畏惧阿玛手里一支笔,面上都是客气的。可阿玛又是包衣,凡见了旗人也要正经行礼,自称奴才。”
曹佳氏笑容凄凉:“这官职就像我们一家子一般,又是风光又是卑微。阿玛出门的时候,就总是躲避着同僚,只盼着旁人都不要看到自己才好。”
曹佳氏关于包衣的这一番感慨,宋嘉书听来其实颇为触动。
她对包衣人家了解的不多,宫中妃嫔,基本都出身满蒙汉三旗。
倒是高氏再来请安的时候,宋嘉书想起她出身内务府包衣,就问起她的成长经历来。
谁知高氏欢欢喜喜道:“妾身从小日子就过得很好,阿玛在内务府做事,家里常有些新鲜的玩意儿,吃穿也从来不缺。”
说起小选入宫,高氏也丝毫不委屈,还很有点得意道:“选秀的时候,同在一屋子住的旁人,都被分去各宫伺候茶点了,唯有妾身,因为认识字会读书,就被嬷嬷们挑去整理后宫中册文及各种书录,十分清闲。”
还特意跟宋嘉书强调一下:“熹妃娘娘,臣妾一天茶盘子都没有端过。”
宋嘉书不免莞尔,捧了捧场:“好。”
高氏见此,越发带着一种明亮的喜悦道:“之后皇上恩典,妾身就入了重华宫。四阿哥待妾身也极好,别说责罚了,对妾身从来都没说过一句重话。”然后她还给自己总结了一下:“可见妾身这一世命好。”
宋嘉书心道:别说弘历了,我对这姑娘都一腔怜爱好不好。
想想活的通透看得明白却痛苦寥落的曹寅父女,再看看眼前无忧无虑的高氏。
再想到近来听闻朝上之事,皇上将年希尧再次复职,让他回内务府继续接手造办之事。
宋嘉书不免感叹:当年人人都说,年羹尧是年家的龙凤,反而是身为长子的年希尧没出息没本事,只会做点工匠之事,不如弟弟半分。
可到头来,年希尧却能有平安。
宋嘉书不免想起苏轼赠与儿孙的诗词:“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且说宋嘉书见高氏日日过得似乎幸福的冒泡,不免将弘历叫了来想要嘱咐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