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一愣,镇上?开铺子?他这辈子只在镇上赶过几次集,哪想过在镇上做生意?
那人很有些?豪气,大手拍拍他的肩,还挺疼的:“如今车马能进村,你这油可?比镇上摊子的新鲜。若是愿意,每月供些?货,我们可?以谈个?长远的生意。”
李二?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家那台用了十几年的石磨。掌中的木杠已被岁月磨得光滑,石磨上的刻痕依旧清晰,但这门手艺,却似乎从未走出过这方院子。
他捏了?捏手心里?的布巾,心里?隐隐生出些从未想过的念头。
除了?李二?,村里还有位陈四嫂。
她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做豆腐。
过去,她家的豆腐只能卖给本村人,镇上有豆腐坊,她的手艺自觉更好些?,然而价钱却压不过,也没人愿意翻山越岭来买。
但这几天,四嫂发现,家门口的客人多了?。
有的是路过的商人,顺道买几块豆腐充饥;有的是邻村的熟人,骑着驴进村,特意来称上几块;还有个?年?轻人,自称是从百里?外的镇子过来的,站在摊前,问她:“你们村,有没有活计做?”
“……没有。”四嫂擦了?擦手上的水,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本地人,怎么跑来这穷山恶水的地界?”
那人笑了?笑,大大方方的样子:“就想出来看看呗。”
四嫂怔了?一下,目光落在门外那条新修的路上,心里?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出去看看?
她和她的豆腐,有没有机会,能也出去看看?
除去这些?人外,路通之后,村里?多出的新鲜事更是数不胜数。
小?孩们光着脚在新铺的道上疯跑,踩着结实的地面,打闹声一路回荡;畜户挑着半筐鸡蛋进镇,不到半天就折返回来,脸上笑意愈浓;山里?的药农从城里?弄回新的品种,坐在门槛上仔细翻看,琢磨着来年?要试培的新药材。
更有胆子大的,他们早不满足与一辈子困在这座小?小?的山村,已经?开始盘算:“既然去镇上方便了?,那是不是可?以多去几次,看看外头的买卖?”
眼界这种东西,一单开阔,便再无法倒退了?。于是,情?理之中的,越来越多的人不那么乐意,只再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过一辈子。
张婆坐在门口,看着新修的道路,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早些?年?,要是有这条路就好了?。”她说。
孙女坐在门槛上,灰黄色的小?脸扬起?,满眼好奇地问:“奶,早些?年?咋了??”
老太太用干枯的手,摸摸小?姑娘的额头,没有回答。
年?轻的时候,谁没想过走出这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再叹第二?口气,但半晌,终于还是笑了?笑:“也挺好。”
老太婆这辈子是走不出去啦,但小?孙女还可?以。
她的路,是比自己当年?宽了?许多许多的,对吧?
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卷起?篱笆角落的几片落叶,拂过她鬓边的银丝,也吹起?了?不远处新修路面的尘土。
她抬头看着那条平整的道路,望着晨光洒落在远方,投下纵横交错的长影。
那光沿着新路的方向淌去,如江河奔流,穿过沉睡的村落、荒芜的丘陵,在万物未醒的静谧中,缓缓淹没山川、村镇,沿着最古老的城墙砖石,流向更远的地方。
农人俯身,手指深陷松软的泥土,微风拂动他们沾满尘泥的衣角;猎户攀过云雾弥漫的峡谷,掠过无名的野山峰顶;织布的妇人目不见天光,一生都由纺轮转动的嗡鸣贯穿。
他们的世界是这样小?,小?得仅容一亩薄田,一枚箭羽,又或是一张窄窄的织机。
这些?目光止步于村头的路碑,止步于城墙之外的荒野,止步于一代又一代人踩出的泥泞小?径。
生命在固定的规则中生长、腐朽,如同被圈养在篱笆里?的家畜,从未见过山河如何起?伏,天地何等明?亮。
好在,风是自由的。
风知道,这世界本该怎样的广阔和迷人。
它知晓晨光如何先照亮海平面,再抚过青翠的山脊与金黄的麦田;知晓大漠如何在烈日下炽热翻滚,又在夜晚冷寂如冰;知晓峡谷间的雷霆如何击穿沉沉夜幕,照亮那片世人从未涉足的幽深之境。
它曾沿着崇山峻岭一路攀升,看过雪线之上的寂静,群峰拔地而起?,而人世间所有细碎的微光,在夜幕下汇聚成璀璨的星河。
它见过篱笆之外的世界,在城墙不再是阻隔的地方,吹拂过辽阔的天地。它在更灿烂的阳光下奔跑,在更丰饶的土地上呼吸,在更自由的天空下,聆听过无数人的低语与歌声。
那些?声音讲述着被改变轨迹的命运,也传颂起?独属于他们的、每一篇最微小?的史诗篇章。
所以,它自顾自地吹拂起?来。
由东向西,自北往南,穿过层峦叠嶂的山野,席卷枯草茫茫的旷原,越过江河湖泊,将浪涛的气息带向更远的远方。
它从不去询问是否可?以改变,而只是径直将某种不可?逆的变化,献给这个?世界。
城墙外的土地被翻开,新的路基正一点点成型,纵横交错的路线从脚下蜿蜒而出,沿着地平线的尽头,伸展向未知的远方。
穿过河谷、越过丘陵,它们如血管般渗入土地的肌理,将孤立的村落与城池一一串联。
车辙尚未压过的泥土,终有一日会迎来车马络绎,驮铃的清脆声中,远行的商队与归家的农人在此交错。
此后,曾经?地图上的无名点缀,将会连缀成网,被商贸滋养,为驿道牵引,由人流填充。
自此,驿马不再孤独奔行于荒野,炊烟也不仅止步于村口,河流无法割裂村落,王道终将遍踏王土。
疆土被纳入秩序,离散的人流再次相?聚,零星耳语在山谷中回响,破碎的历史如落雪般融化,再汇聚成一条崭新的时间轴。
曙色渐盛,泥土的颜色愈发深沉,仿佛大地本身,也在默许这场变革的发生。
还没有人真正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