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的手机屏幕好像忽然亮了许多。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资卡收到了劳动所得，忽然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更加职业了。

这笔钱实实在在属于他，并且只要好好上班，每次发工资都会这样。

以前卡在高川手里，他对这些没有体验，从不知道领工资的时候心里会这么踏实。

和拿小费不同，和从文经理那里拿兼职收入也不同。对如今自己养活自己的他来说，从这一刻开始，所有的元素才都归位了，“工作”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个完整的闭环了，尽管这一天来得很迟。

石岱屿的心情空前雀跃，看看周围，大家还没反应，也许都当做了平常事。他按捺不住欢欣，趁人不注意，端着盒子溜出了门。

餐厅外是个观景台，就是位置选得不好，风呼呼吹来。屋檐下安放着一张长椅，独对山景。

这里风大到就算夏天也让人有点难受，因此格外寂静。目之所及的山上也没人烟，可石岱屿十分惬意。

叉一块蜜瓜送进嘴里，哇！甜，香，浓又不止这些，馥郁果味一层又一层递进，像在口中绽放的小小烟花，简直多姿多彩。

他迫不及待又咬了一口。发薪日能在外面玩，还吃上了这个，简直幸福。他眯起眼睛品味，享受着和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

一股兴奋到处流窜，让他坐立不安，四处打量。目光移到坐着的长椅，他眼神一闪，干脆蹲下来观察。

正仔细瞧着，忽然有人问话。

“坏了吗？”

抬头一看，常再图也拿着盒子，就站在一边。石岱屿赶忙把口中的蜜瓜咽下肚，跳了起来。

“不是的。”他说，“我只是看这椅子漂亮。”

“传统榫卯工艺，可惜放在这么个地方。”常再图扫了一眼，在长椅一端坐了。

“这里不好吗？”石岱屿说，“刚好让人看风景。”

“风太大，温差也大，会加速木质家具的损耗。”常再图说，“也没什么人喜欢来。你接着看吧。”

长椅旁侧还有雕花部分，石岱屿果然又蹲下去观察。常再图见他看个不停，哼道：“做成现代样式，几乎就是垃圾。”

“怎么会是垃圾呢？”石岱屿说，“这个雁翅花纹做得多好啊！”

“你认识这个纹饰？”常再图诧异道。

“这很像博物馆那扇屏风上的装饰图案。”石岱屿说，“但是经过了提炼，我看似乎是那头大雁的翅膀。”

那雁纹他研究过，也画过好几次，是忘不掉的。能把细腻的古代图案提炼成一个抽象花纹，古朴刚健，简洁优美，尽管是仿做，但也算用心了。

“能在现代家具上看到这种图案，”他轻轻摸了摸不再清晰如新的雕刻纹，“我觉得很难得。”

“让你姐姐修金链子的那个人，能找到不少还不错的东西。”常再图说，“你喜欢家具吗？”

“不太喜欢。”石岱屿实话实说，“我最喜欢的是这图样。常总常来吧？倒是对这椅子很熟悉的样子。”

“这是我公司做的。”

石岱屿停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就是做家具的，怪不得对这些熟门熟路！自己只顾着看花纹，把这些忘光了。

“我……”他惶恐道，“对家具……也不是那么不喜欢。”

“别补救了，晚了。”

风吹过常再图的头发，平台上一阵尴尬而无情的沉默。

“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说着话，却没看石岱屿，“全部采用传统工艺，成本高接受度却低。想结合现代造型，产品线一直不成熟，最终全部砍掉了。剩这一个样品，留在这里慢慢坏掉。”

他没有情绪波动，石岱屿却有几分怜惜，又觉得“坏掉”这说法很不好听，忍不住道：“坏掉也是风景的一部分。让自然的东西归于自然，也是它整个生涯的一部分，不是吗？”

常再图似乎并未想到他会这样说，先是一怔，随即转向他：“你懂什么叫家具吗？家具的使命就是承载生活，被人代代传承甚至用坏空放着就叫归于自然？”

石岱屿并没有被他说服，也不喜欢他倨傲的口吻，这时记得他是大客户，把心里话憋了回去。

“你不服气，为什么不反驳？”常再图问。

石岱屿编不出别的理由，只得慢慢地说：“你是店里的客户，说服你不是我的工作。”

常再图冷笑一声，半晌忽然说：“你不适合在流金岁月上班。不如早点另谋出路。”

石岱屿还沉浸在领到工资的愉悦当中，满心甜蜜着。来到流金岁月改变了他的生活，太多事变得和从前不一样，此刻听见“另谋出路”，无异于当头被浇一盆冷水。

“我喜欢这里。”他壮着胆子说，“为什么要另谋出路？”

“你不觉得你们店很奇怪么？”常再图说，“员工不像员工，管理者不像管理者。”

“可是大家都在好好工作啊……”石岱屿说着说着明白过来，眼前的人可是常富贵，是一直尝试要收购流金岁月的人。

领工资那股兴奋化作动力，打破了这位大客户的身份滤镜。

他终于问道：“常总，你为什么想要买下流金岁月？”

常再图沉吟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现在提收购，对流金岁月其实是件好事。”

石岱屿百思不得其解，常再图接着说：“这不是一个好的商业模式，不可复制，也很难持久，无法长期经营下去。随着文老板的变化，KTV也会逐渐走下坡路。”

“谁说的？”石岱屿不满，“我们生意很好。”

“我并没有否定，更不是说你们明天就吃不上饭。”常再图说，“但想要销售额逐年递增也没那么容易。娱乐业很多支出项不会体现在账目上，当然这也不是员工需要操心的事。”

石岱屿尚不能明白他全部的意思，只能说：“文经理也很认真，都在忙。”

常再图冷笑道：“电话永远在响，耐心接待，乐于社交，热心帮忙；身为老板每年都能给店里签下大订单，对吗？可如果因为某种原因，他不再愿意这么做，谁能顶替他？店里负责销售的员工，能像他一样拿下客户吗？”

石岱屿沉默了。如他所知，文古今的确每天都在忙碌，工作排得很满；他的个人魅力也是做生意不可或缺的要素。他一直认为这些都是好事，现在忽然发现自己并不能从其他角度去观察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