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石岱屿从车站的方向踢踢踏踏走来，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到了跟前才发现路边站着老板，吓了一跳：“文经理！你……这是有事要出去吗？”

“我刚回来。”文古今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起进去吧。”

两人慢慢朝公寓走，文古今说：“昨天没有接着画，夜里也在构思吗？”

“嗯！”石岱屿带着点欢欣，“想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文古今有点激动，被撕掉的“稀巴烂”已经看着很好了，不知道这个“差不多”又是什么境界呢？

和昨天不同，石岱屿再次站在画前看，只看了很短时间，随后张开手指仔细丈量着画纸，又坐下闭目冥思良久，提起笔来。

文古今推掉了其他所有事，专门坐在一边看他画画。

长而黑的睫毛，微抿的唇，美利奴羊一样的老气卷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揪，头上还横竖夹着小花发夹。这家伙正挥毫纵横纸上，手和笔融为一体，整个人恍若与世隔绝。

真是太可爱了。为什么从前没发现呢？

比起第二张画，石岱屿明显放慢了速度，却没有再看原作。画面越来越充实，文古今不禁怀疑这纸是不是比昨天变小了，为什么不能再大一点，画得再久一点。

看人画画也挺有意思。

他忽然想起石岱屿昨天说坐公交车，“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或许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老板在一边思绪纷纭，石岱屿倒是胸有成竹，一气呵成，果然没有再撕。

两人对着画完的画各自看去，文古今问：“成了？”

“能用。”石岱屿点了点头，额角的汗顺着侧脸淌了下来。

气氛一下子松快了，石岱屿在沙发上软绵绵地瘫坐片刻，跳起来收拾。

文古今看他恢复了常态，总算问出了口：“你每次都在画前看，第一次特别久。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石岱屿倒显得赧然，想了想说：“这是我的……爱好，是去找第一笔落在哪里。”

“能找到吗？”文古今当然没法相信，可他身上难以置信的地方太多了，也不缺这一个。

“不一定。”石岱屿说，“画画，做雕件，都会有一个开头，像写文章一样；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习惯，有人从前往后，有人从后往前，有人可能会一部分一部分跳着做……但越是高明的手法，越是讲究气韵连贯，前后呼应，所以落笔下刀都有顺序。我喜欢看这种顺序和气韵，能学到很多。”

原来如此，文古今听得钦佩。啧啧，人家内行能从画面里和清朝大师进行精神交流。

他称赞道：“这才是真的看懂了。”

石岱屿一被表扬更加赧然，连忙指着画说：“仿画就是要模仿原作者下笔的习惯，从形似到神似。这个人仿的是大师，因此气势尚在；而他本人功力有限，所以我还能画。如果真是大师作品，光看就要好几天，不可能这样快就完工。”

文古今微笑起来。

说来也怪，他自觉向来对员工的私事不感兴趣，可石岱屿有点不一样。他像是个存钱罐，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拍打拍打就掉出硬币来他只要丢给石岱屿一个话题，就能像这样收获许多新奇又有内涵的答复，让他问了又问，还想要知道更多。

他自知昨天已经问了很多人家的私事，再打听难免有点跌了老板的身份，因此就只围绕着这张画闲聊几句。

石岱屿自然没有发现他的用意，只是觉得和文经理聊天不费劲。许多话往常没有机会说，或者不知该怎么说，在他这里就理所当然吐露了出来。

他偷着看看同样在收拾东西的老板，心里发笑。刚上班的时候明明害怕他，现在却一起在这里弥补自己捅出的篓子，气氛如此和平。

文经理果然不是个坏人嘛。

这时文古今已经仔细审视过了画面，问他：“这上头的印章要怎么办？两幅画的色调也有些区别……”

“后面还有工序的。”石岱屿说着已经另写了一张字条。

“你去这家店铺这是我一个同门师弟家里开的，”石岱屿指着刚画好的画，“拿着这个和原作，他们保管能做成一模一样。”

文古今接过照样龙飞凤舞的字条，边看边问：“你师弟怎么称呼？”

“叫小龙。”石岱屿急急地说，“小龙不做装裱的，是他妈妈！她以前是艺术馆专门修复古书画的，后来才开了店她的手简直不像人类！”

文古今领会了精神：“所以我找龙妈？”

石岱屿疯狂摆手：“这可折煞我了！我这点三脚猫的工夫，根本动用不到阿姨！小龙的哥哥继承了她的手艺，店里是他在管。你就说是小龙的朋友，他看了字条就懂怎么做。”

文古今从采购清单就了解了他字条的威力，知道出不了岔子，这时早收了起来，又问：“多久能做好？明天行吗？”

“明天……大概只能做到民国时期。”石岱屿慢慢地说。

文古今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原来逆转时光是这么算的吗？越久越古老。”

“反正……”石岱屿挠着头，“要是多等等，我看小龙家里能把清朝的画做到汉朝。”

文古今觉得和他说话简直太有意思了，强忍住笑说：“这样看来，莫非许多古书画都是做出来的？”

“你在文化市场蹲蹲看，很多的。”石岱屿说，“不是有种说法吗？有人带着收来的宝贝去问：师傅给看看这是东周还是西周的？他们一看就回答：上周的。”

文古今仰天大笑三声：“咱们岱岱都会讲段子了？真不错啊。”

又想起自己店里一直挂着赝品，塌房塌到自己家，新仿的这幅甚至连“上周的”都算不上，这下笑得更厉害。

石岱屿不明白他为什么笑，还是一脸认真：“机器装裱今天就能做好，但要一模一样只能手工，要多几天。按照我画的水平，他们大概会做个便宜的，先挂起来凑数。以后你再换幅好的。”

耐心交代完毕，吃过饭他又恢复了服务员身份，上班去了。

有他介绍，文古今在装裱店也一路顺风。店家处理得利落，成品很快就到了手，直接上墙。

文古今悄悄叫着石岱屿一起来鉴定，当真看不出区别。

就算把原作摆在旁边，不用说材质、墨色、各种纹路，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连新旧程度都做得丝毫不差，只像把浮灰擦掉了。

流水线还有个瑕疵率，然而这种复制居然就能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