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岱屿在暖意中沉了下来,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说:“是我不对,没和你说清楚。”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只是想把那四只碗放对了顺序。”
花洒微微一动,常再图脸上浮现出惊诧的质疑:“你看得出来?!”
“是同一个人做的,但并不在同一时间,他或许做了很久。”石岱屿仔细思索着,“做第一个的时候,他有点迷茫,像是在猜谜语,带着一些困惑。”
常再图紧紧盯着他,眼神开始变幻。
石岱屿回忆着自己方才所见,慢慢地说:“第二个,他生气了,但没有犹豫,做得很流畅……第三个就不一样,他十分紧张,不知道是在自我反省还是焦虑,甚至有点想把作品毁掉的意思。”
常再图握着花洒的手倏地捏紧。
石岱屿却毫无知觉,仍然继续:“到了第四个,他相当放松,线条随意,没有遗憾……他很快乐。”
语气变得轻而惬意,常再图不知在想什么,眼神越来越远,阴郁双瞳中一点光随着他的话时暗时亮。等他说完,脸上的惊诧早已平复,沉声问道:“你为什么看得出来?”
石岱屿说:“看画的时候,我喜欢看第一笔落在哪里;看雕刻,我会去找开端在哪里。做得好的东西,气韵连贯,前后相接,也是技艺逐渐成熟的一种标志。时间长了就大概能看得懂……这是我的习惯。你这里所有陶瓷……都是这个人做的吧,他相当有才华。”
他瞥着被打湿的地面,轻轻地说:“我想他……他是四个碗一起给你的,所以你不知道,就一起放在那里了。如果……如果这些对你很重要,或许你愿意知道。”
流水声中,常再图敛下了眼睛。
沉默片刻,他忽然把石岱屿的头发朝后一捋,又把花洒塞进他手里:“先洗个澡,不要感冒了。”
他同样浑身湿透,离开了浴室。
石岱屿眼前还盘旋着那四只茶盏,他很久没见到这样充满着感情的作品。
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制作者呢?
一定很特别,甚至是出离尘俗的吧,以至于占据了常再图这样的人如此多的空间。
回过神来,竟然确实在认认真真洗澡了。
等他磨磨蹭蹭洗好,洗手间干区的小沙发上已经摆着干燥的毛巾和睡衣当然是从里到外的。
他这时候才觉得尴尬得要死,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静半晌,就听见外面常再图说:“都是新的。”
……也只能先穿上。
石岱屿挽着袖口出来,硬着头皮一瞧,常再图也在另外的浴室冲洗过,正在擦着头发。
“雨太大了,你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他说,“衣服明天再去买。”
买?因为淋了雨,这人就把他的衣服扔掉了吗?
“我的衣服呢?”他连忙问。
“有人洗,你别管。”
分配到的睡衣是真丝质地,非常滑,石岱屿的袖子一直往下垂。他对明显大了的尺码不习惯,忍不住问:“这是你的么?”
“还能是谁的?”常再图说,“我准备着各种尺寸的睡衣不是更奇怪么。”
石岱屿想了想笑起来,常再图的表情也松弛了不少,朝他身旁示意。
“你睡客房。我先叫厨房送夜宵来给你。”
“不需要!我吃过饭了。”
石岱屿连忙摆手,好奇地踏进客房。他看过古代电视剧,像这种院子,客房都在另外的地方,没想到常再图在主屋留了一间。
“那就休息,”常再图跟着他进门,一边交代,“我还有个电话会议要开。”
现在吗?石岱屿暗中看了看时间,别人睡觉的时候了,他还要开会。
或许考虑到客人起居方便,这里比客厅还要多一点现代气息。石岱屿爬上高床,陷进软滑厚重的真丝床品里头。
床边有点暗,常再图伸手打开床头的落地灯,然而开了两次,那灯丝毫都没有要亮的意思。
常富贵脸上挂不住,低声说:“太久没人来住,竟然坏了。好歹是开家具公司的,真尴尬。”
石岱屿头回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忍不住笑喷出来,连忙憋住,假装正经问:“你社会关系这么广,都没有客人来吗?”
“我装这套房子,原本就是为了自己住。”
常再图不以为意。
石岱屿就着客厅的灯光钻进被子,偷偷发笑。这么大的院子,哪里不能做客房?明明要自己住,还在主屋留一间,会不会就是想着某天有一位留宿的客人,能和他像这样说句话呢?
“行了,睡吧。”
看他躺好,常再图刚要走,身边一闪一闪,那盏坏掉的灯不知道接上了哪根线,又亮了。
他侧身对着灯生气:“怎么这会儿好了?”
石岱屿再也忍不住,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常再图假装没看见,恶狠狠关上灯,走了。
被窝里舒服得很,窗外还响着哗啦啦的雨声。石岱屿愉悦地听了一刻,又想起文经理说过,在外过夜要告诉他一声。
他打开了微信,发了一条消息:下雨,今天我不回去。
文古今很快回复:知道了,注意安全。
文经理就是这么干脆利落。石岱屿开心地又去听雨。城市在这时候格外寂静,就在他的房外,雨水浇在瓦面,滴下屋檐,落上各种砖石和花草,发出种种迷人声响。他以为自己会在白噪音的安抚下很快入睡,却因为聆听大自然的语言而越发欢喜。
过了不久,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