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翌日蔡吉却并没有将自己一夜辛苦筹划出计划付诸行动。因为要完成她这个计划就必须要有一个合作者才行。而蔡吉所定下这个合作者正是现下正远赴三韩交易段融。故而接下来几日里，蔡吉一面不动声色地继续充当管统与黄珍之间和事老，一面则静静地等待段融归来。

好与三韩通商不同于海盗那种近乎守株待兔打劫，商船目地、航线都是固定，因此其一来一回时间也大致可以算得出。这不，兴平初年九月初，段融率领着两艘商船如期满载而归地回到了东莱郡。

“禀府君，属下等此次共购得稻谷、杂粮一万石。”龙口码头上，段融得意地指着面前正从船上卸粮军士得意道。

“一万石？！想不到这伽倻余粮还真不少。”蔡吉听罢段融报出数字，亦隔着啧啧称奇道。须知，这个时代海船载重量一般也就四千石到六千石左右。段融这次带了两艘船出海，运一万石粮食回来，正可谓是满仓而归。

然而段融却摆了摆手摇头道：“光是伽倻一国哪儿肯卖一次一万石余粮给咱。属下等是顺道又去了弁韩两个小国购粮这才装满两船。”

“原来如此，此番真是辛苦段曹掾了。”蔡吉拱手致谢道。

“府君气了。叫属下伯明就成。其实三韩有得是余粮，就算其不肯大批卖给咱，可只要多跑几国自然会有不小收获。而这一次关键是船太少，顾只得先装一万石回东莱了。”段融顺势套近乎道。

蔡吉正巧要用得着段融，自然也就跟着改口道：“伯明，如此说来三韩粮价岂不是比吾等事先估算得还要低？”

段融听蔡吉如此一问，那张被太阳微微晒黑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笑容。却见他一个抱拳回答道：“不瞒府君，属下此番并未将铜钱完全与伽倻国交换粮食。而是从中挑出了一部分制作精良五铢钱与倭人换了铜器，再赶往弁韩另两国以铜器交换粮食。故相较单纯以钱换粮，能换取多粮食。”

段融一番话多少有自我吹捧意思，若是换做一些为人保守太守，定会觉得他是功自傲。可蔡吉来自后世见惯了后世那些个性张扬人，故段融举动她看来没有丝毫不妥。甚至还应该表扬才对。因为若非段融如此一显摆，蔡吉又怎能深入了解到三韩目前市场情况。这不，耳听段融提起倭国，蔡吉不禁饶有兴致地追问道：“哦？伯明伽倻国见到了倭人？”

“是。其实伽倻国与倭国，类似于东莱与辽东，均是隔海相望，泛舟可达。故伽倻国有不少倭人贩货，倭人通常以铜器与伽倻换取铁器。且倭人身上皆刺有纹身，因此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段融点头解释道。

“汝说倭人贩卖铜器？”蔡吉皱眉问道。

“是，倭人铜器质地很好。尔等因有一座不小铜矿才是。”段融想了想分析道。

倭人哪儿止一座铜矿而已，丫整个儿就是坐了银山、铜山上。蔡吉心中暗自感叹着。不过虽说这两项都是令人垂涎资源。可一想到后世清朝因日本红铜而解决了钱荒。再一想到自个儿现正靠贩铜钱来收购粮食，倭人这么做岂不是抢自己生意。想到这里蔡吉不禁嘟囔了一声道：“倭人贩铜器，怕是会令吾等铜钱贱卖吧。”

段融乃是生意人如何不明白蔡吉心中所虑。不过此刻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府君多虑了。倭人出产铜器并不多，故三韩不可能靠这点铜器来铸钱。当然铜器比铜钱值钱那本无可厚非。只是倭人铜器并不精良，其反倒是对大汉五铢钱赞不绝口。故属下此次才能以低于市价价格收购下倭人铜器，并转手贩卖给三韩人。”

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本就是段融老本行。因此这会儿蔡吉并没有过多追问交易具体事宜。她看来眼下东莱外贸船队其实是承包给了段融。而身为太守自己只需每次出航给段融立下指标就成。至于段融完成指标后，其能有多大收益，那就得看他自己本事了。而她今天来此地其实还有另一件为重要事要找段融商议。

这不，迎着带着咸腥气味海风，蔡吉突然将话题一转道，“伯明，汝可知本府今日为何要亲自来码头见汝？”

“府君是想亲自清点粮草吧。”段融脱口答道。

“此乃其一。但关键是本府房汝现下进不去。”蔡吉回头扫了段融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

“府君，这是为何？”段融诧异地张了张嘴巴。

而蔡吉则双手一背，冲着碧波荡漾大海沉声道，“郡府账册现下都锁了本府房内。”

“府君查账？”

段融才从船上下来，加之其父段奎眼下正“抱病家”闭门谢，自然是没人会跑来给其通风报信。故段融乍一听蔡吉房里堆满了账册，还以为是蔡吉要查账。毕竟以蔡吉胆识，她要趁着自家老爹暂退之际动黄珍也不足为奇。

而蔡吉见段融会错了自己意思，当即苦笑着摇头道：“伯明想哪儿去了。是管郡承查账。本府现下只是代为看管账册而已。”

“管统查账！那厮想干啥？”段融一个皱眉，毫不气地直呼起了管统大名。显然对于这个东莱郡名义上二把手，段融是打从骨子里心存不屑。

“还能干啥。自然是想捉黄功曹把柄。”蔡吉略带揶揄地叹了口气道。对于管统这次查账，蔡吉同样不怎么看好其终成效。首先管统虽说事先准备了查账文士，也对黄珍来了个突然袭击。但他这次出手事先却并没定下明确目标。即瞅准可能有问题项目，突击将其账目调出查验。这么做非但有成效，还能给对手造成心理上压力。只不过黄珍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蔡吉虽说已派张清城内四处打探过消息，却至今尚未揪出啥端疑来。而这也是她之前一直没有出手原因之一。不过现下管统既然头一个撕破了脸皮，事情就得从另一种角度去考虑了。故如何将这一次闹剧转化成自己立威契机，便是今日蔡吉亲自来迎接段融归航真正目。想到这里，蔡吉当即一个转身，挥手示意道，“此地风大，不若吾俩进大帐说话。”

由于眼下管承等水军头领还江华湾狩猎尚未归航，又恰逢太守府房内堆满了账册，因此蔡吉特意选择了龙口水寨大帐作为其与段融密谈地点。只不过既然是密谈，自然是不能坐得太远。这会儿，眼瞅着段融一进大帐便老老实实地跪坐了堂下，蔡吉便大方地向其招手道，“伯明，坐上来说话。”

虽说段融自付自个儿不是啥正人君子，但面前这个女娃儿却是货真价实一郡府君。因此面对蔡吉邀请，这会儿段融气地拱手谢绝道：“府君，男女授受不亲。属下还是坐堂下好。”

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真要是男女并肩坐一会儿就能蹦出啥火花来，那后世职业女性一天之中要不知要经历多少次一见钟情。想到这里，蔡吉心中苦笑之余，只得进一步向段融劝说道：“伯明勿虑，本府与汝只谈公事。吾俩即心怀坦荡，那同席论而坐，又有何不可。”

段融见蔡吉如此坚持，心想，罢了既然对方一个女娃儿都不介意，自己又怕个啥。便欣然起身上榻，与蔡吉同坐了一条镶边蒲席上。

而蔡吉见段融虽与自己同席而坐，却多少还有些拘谨。于是她也不多做解释，直接便直奔主题道：“不瞒伯明，本府今日来此正是为了同汝商讨查账之事。”

“府君是想帮管统查账？”段融皱眉问道。虽说他现下已经决定投靠蔡吉这方阵营，可黄珍到底是自家老爷子同盟，骤然与其为敌多少让段融有些不适应。

“非也。本府并不打算帮管郡承查账。”蔡吉摇头半真半假地纠正道，“本府是不想因查账一事令管郡承与黄功曹伤和气，不想郡府上下因查账一事而乱套。”

虽说段融目前还没回过府衙，但光凭蔡吉眼下三言两语，他已经能想象得到现府衙之内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情景。因此低头沉思了半晌后，段融还是觉得蔡吉想法太过想当然，这浑水可不是好趟。于是段融也顾不得面子问题，直接便向蔡吉进言道，“府君，恕融直言。管统此人向来刚愎自用。无论其查没查出问题，此事都怕是难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本府也知此事难办。这不才来找汝商议嘛。”蔡吉听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正如段融所言这次事关键是管统身上。可他偏偏又是袁绍人，就连蔡吉暂时也拿他没啥办法。所以她才会想到另辟蹊径来解决此事。这不，蔡吉跟着便取出了一卷竹简递给段融道：“伯明，本府想以此法，来将此次查账改头换面。汝来看看，可行否？”

改头换面？查账有啥好改头换面。一时闹不清蔡吉葫芦里卖啥药段融接过竹简看，狐疑地摊开一看，却立马就被上面内容给骇住了。却见段融粗略扫过一遍竹简后，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向蔡吉结巴地探问道，“府君，汝……汝这可是要改记账之法？”

“没错！就是要记账之法。”蔡吉斩钉截铁地点头道，“管统既然想借查账之题发挥。那本府就干脆将此事闹得大！直接改进记账之法！”

原来蔡吉所想到改头换面之法，就调整现下官厅所使用会计制度以及会计核算方法。如果说管统查账是“揭瓦”话，那蔡吉此举无疑就是“翻旧房”。其对东莱整个官僚系统所产生冲击远大于管统查账。而这正是蔡吉想要结果。须知一项制度改，往往会涉及利益重分配。因此历来中国官吏怕是变法改制，爱同样也是变法改制。蔡吉前一世曾供职国企，又怎会不知其中奥妙。姑且不论改制内容如何，光是改制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太守府内那些大小官吏们各怀鬼胎。而一旦水被搅混，蔡吉也就有了插手郡府人事、财政等等诸多事务机会。

然而段融显然没有蔡吉那般胆大。只见他经过初惊骇之后，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连忙拱手劝阻道，“府君三思。官厅记账之法自秦时起，沿用至今已四百余年，如今骤然改制，恐难服众啊。”

“伯明，汝也说官厅记账之法乃沿袭秦制，然四百余年前秦人，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钱会不值钱？”蔡吉举例反问道。待见段融低头不语，她又放缓了口气劝说，“且不论改制能不能服众。伯明，汝先帮本府看看本府所设之制是否可行。”

其实商贾出身段融一早也已看出官厅记账之法有弊端。只是一来他官小言轻改变不了既定制度；二来他从来没把仓曹掾这一小官职当回事，也就懒得去冒风险提意见。不过此刻眼见蔡吉如此坚定地要改制，段融倒也来了兴致。于是他重拿起那份竹简，认认真真地将上面内容揣摩了一番。哪知这一次段融是越看越入迷，当看到精彩之处时，他不禁一拍大腿赞叹道，“府君大才！此法甚妙！”

“伯明可别奉承本府。汝也知，黄功曹乃是老官僚，倘若本府所定之法不可行，岂不是要贻笑大方。”蔡吉语重心长地提醒道。虽说蔡吉是按照其前一世银行经验制定了会计制度。但是现下终究是东汉末年。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由于东汉末年货币体系早已崩溃，加之这个时代纸张尚未普及，印刷术也没有被发明，所以后世通用复式记账法东汉末年并不怎么可行。因此蔡吉制定制度时候一直提醒自己要因地制宜修改现行制度。不过饶是如此蔡吉依旧担心自己制度会缺乏可行性。须知她还指望靠这一招来镇住衙门里那群油滑胥吏呢。可别到时候耍酷不成，变耍宝。

段融听蔡吉这么一说，不由抬头首肯道：“府君放心。汝所定之法，完全可行。没想到，府君小小年纪竟也对如账房之事如此行。”

蔡吉见段融说得诚恳也就姑且信了他话。心想，反正这次改制也只是暂行之法而已，等到日后国家稳定了，商业繁荣了，还是开挖白银建立起银本位，改用复式记账法好。

可这时段融却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府君记账之法，须先耗费不少胥吏来整理账册才行。吾怕衙门人手不够。”

“无妨，无妨。只要此法可行，暂时多花些人力也无妨。”蔡吉摆了摆手冲着段融狡黠地一笑道：“大不了本府可让管统那两个门来帮忙嘛。”

“府君要让管统人进衙门？”段融皱眉问道。

而蔡吉则厚着脸皮答道：“没错。若是段家账房也能来帮忙，那就妙了。”

“府君放心，段家定会派好账房来太守府帮忙。”段融一个抱拳保证道。

既然有了段融保证与支持，蔡吉自然是心安理得地开始将她早已筹划好计划付诸实施。这不，翌日一早她便将管统、黄珍，连同段融等衙门内有头有脸官吏一并招进了太守府。当然开会地点依旧还是二堂院厅堂，而厅堂中央依旧堆着那一堆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