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刘同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甄耕脸色骤然一变,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对方连连叩头哀求道。“冤枉啊!小人不过贩些私盐,岂敢随高纳通敌造反。队正若能救小人脱离险境,小人必以千金相赠!”
耳听甄耕欲以千金赎命。刘同不觉心念一动。要知道他先前在堡内搜了几间屋子也不过是捞了一对镯子几吊铜钱而已。更何况此刻坞壁内外到处是齐兵,就算让他刘同找着高家的财宝。他也无法将价值千金的财宝带出高家坞。
想到这儿,刘同当即收起长刀冲着甄耕哈哈一笑道,“郎君言重也。余等好歹也有一面之缘,同又岂会见死不救。”
说罢刘同伸出左手上前想要搀扶起甄耕,却不想胸口骤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刘同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支精钢短箭。与此同时,前一刻还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甄耕俨然已如鬼魅般站起了身,脸上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你……”刘同挣扎着想要挥起手中的斩马刀,但此时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舌都已麻木得无法控制,麻木得感觉不到胸口的痛楚,麻木得眼前一片漆黑……
甄耕一把将七窍流血的刘同推倒在地,跟着又从书架旁的屏风背后拖出了高纳的尸首。随后他便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将两具尸体摆成互相争斗而死的姿势,并把刚才掉在地上的漆盒塞进了刘同的怀里。待一切都布置完毕,甄耕撕去嘴上粘着的胡须,换上事先准备好的齐军服饰,继而装作刚搜查完房间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下了土楼。
这会儿的高家坞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哭喊、拼杀声不绝于耳。不过乔装易服的甄耕还是从嘈杂的乱军中认出了曹丕的身影。话说身为细作的甄耕三年前曾在曹军大营远远看过曹丕几眼。此刻的曹丕乍一看起来虽是灰头土脸,又黑又瘦,但读书人的气质终究不同于寻常丘八,更毋庸说他还有着一双极富曹家特色的丹凤眼。
二公子怎会在此?甄耕心头微微一惊,却并没有上前惊动曹丕。毕竟齐军一夕间拿下高家坞已然打乱了魏国的全盘计划,虽说甄耕刚才已将计就计做了些许补救,却并不能弥补此番整个冀州走私网被齐军连根拔起的损失。所以他仅是匆匆扫了一眼曹丕的侧脸,便迅速转身混在齐军兵卒中间偷偷溜出了高家坞。
另一头的曹丕更是全然没有料想到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此时的他正率领手下逐一搜查坞内负隅顽抗的堡丁、部曲。由于高家部曲在白天让进攻的齐军吃了不少苦头,齐兵特别是易城兵在攻破坞壁之后俨然已是杀红了眼。不管是拔腿就跑部曲也好,跪地求饶的堡民也罢,凡是高家坞内的男丁几乎都成了齐兵刀下的亡魂。
听着熟悉的乡音发出一声声哀嚎,朱来福、李鹞子等南皮本地府兵的脸上满是兔死狐悲的戚戚之色,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高家犯的是谋反大罪,即便被诛全族也是咎由自取。然而当曹丕领队搜索到坞壁西北角的一处库房时,远远看到约莫二十来个易城兵手持刀枪火把在库房的前院围做了一团,人群中不断传来男子的呵骂调笑与女子小儿的哭闹求饶。
见此情形曹丕不由皱起了眉头。至于早已对易城客军心存不满的南皮府兵更是个个面露温色。要知道除非得了上峰指令,齐军一般不会为难老弱妇孺。更毋庸说齐主蔡吉素来注重战场纪律。于是曹丕二话不说便直接领人上前高声质问道,“何人在此欺辱妇孺?”
那群易城兵被曹丕先声夺人地这么一喊连忙散开了一道口子。曹丕等人这才看清原来被围的乃是一口井,从井口内隐隐传出女子与小儿的哭泣声,显然这井下藏了不少人。此时井边的易城兵业已发觉曹丕不过是个十来岁的队副。只见领头的军汉没好气地扬了扬手中的战刀道,“吾乃易城折冲府哨官,在此捉拿叛逆,尔等休要呱噪!”
哨官统管两队比队副高了两级。可曹丕又岂会被个百夫长镇住。且见他手扶双戟,把脸一板肃然道,“井下有无叛逆尚无定论,余只知杀民冒功者死,奸淫妇女者斩!”
朱来福、李鹞子等人跟着曹丕时间长了多少也有了些默契。眼见自家队副放出了狠话,其余四十多人也跟着有样学样地摆出了备战姿态。对面的哨官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的队副敢当众同他顶嘴。可考虑对方人多势众,那哨官又不敢同曹丕硬碰硬,于是只得色厉内荏地呵斥说,“尔等可是要犯上乎!”
曹丕却是冷笑着反问道,“哨长不杀民冒功,奸淫妇女,何惧余等在旁观摩?”
正当哨官被曹丕顶得没话说之际,井下忽然有人大声呼喊道,“余等愿降!余等愿降!”
面对主动投降的堡民和虎视眈眈的曹丕等人,易城兵最终选择了退却。显然在他们看来将一大票人从井里捞出来费时费力,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其它地方转转,总好过在此吃不着羊肉惹一身骚。
以曹丕的出身与心气自然不会去贪图那点金银珠宝,更不敢与蔡吉以外的女子发生关系。所以待易城兵走后,他便命人将躲在井下的一干堡民逐一救出,统共十二名女眷、八个幼童小儿以及十七名老者。原来高家建坞之初为躲避兵灾曾挖过一间藏身用的密室,入口便是那口不起眼的水井。后来随着坞壁不断扩张,水井被圈入库房,高家众人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有这么一处藏身之地。直到今夜齐军攻破高家坞,坞里的老人想起此地便带着周围的众女眷、孩童匆匆躲入井下密室。不曾想小儿受了惊吓放声大哭,这才引来易城兵围困水井。好在后来曹丕等人赶到及时制止了易城兵强攻,井下众人方才敢向齐军主动投降。
曹丕见救上来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未免再生事端便亲自将人押回城外军营安置。当然更多的齐兵还在坞壁内搜索、掠夺、杀戮。时值子夜正是黎明降临前最黑暗的时刻,回望身后火光冲天的高家坞,身处齐营的曹丕不由想起当年他随蔡吉第一次来南皮巡视时的情境。那时的高家坞人丁兴旺,田地间阡陌纵横,果园内硕果累累。哪曾想不过数年的光景往日的田园牧歌便已在旦夕间消失殆尽。
对于生逢乱世的汉末人而言繁华与衰亡间的交替俨然已是习以为常之事。其中的是非对错更是各有评说。可生性敏感的曹丕却是透过一个地方大族的兴亡,恍惚间看到了吕布、看到了袁术、看到了袁绍,甚至还看到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妻子。在这样一个群英逐鹿的大时代,每一个英雄都在追求功成名就。追求一份能青史留名的伟大。为此群英们不惜用千万条性命来做通往成功的垫脚石。只是谁都说不准这份伟大能持续多长时间。
遥想当年袁术、袁绍两兄弟何等威风凛凛,最终还不是落得身败名裂死于非命。而曹丕那个奉天子以令不臣的父亲曹操亦在最春风得意的时节连续经历赤壁之败、当阳之败,差一点点就要兵败身亡。甚至连曹丕的妻子蔡吉也曾面对宛城之围、白狼之围那样攸关生死的困境。或许正是这些经历造就了曹丕性格里头悲秋伤物的一面。
当然曹丕也知道自己期期艾艾的样子必会惹父亲和妻子不快,所以平日里极少当众袒露心声。不过当下他既非魏国公子亦非齐国临淄侯,自然也就不用再刻意遮遮掩掩。特别是想到涉及走私一案的冀州豪强远不止高家一门,像今日这样的恶战会接连在冀州上演,曹丕觉得天下平不平定也就那样。于是便由着性子兀自感叹了句。“兴亡皆是百姓苦。”
哪曾想曹丕话音刚落。身后就有人接过话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征战向来如此。更毋庸说此战对齐国百姓而言乃是喜事一桩。公子又何须伤感如斯。”
略感差异的曹丕闻声回头。一眼就认出说话之人乃是他刚才从井中救出的一位老者。不过此人神情坦然自若,脸上全然没有破家灭门的悲痛,再联系他刚才的那番言语,曹丕不由好奇地追问道。“老丈何出此言?”
老者手捻长须,缓缓分析道。“贵军一夕间拿下高家坞,试问齐国众豪强又有何人再敢与齐主为敌。众豪强宗党对齐主俯首帖耳,岂非齐国百姓之福?”
眼见面前的老者见识不凡,气度高雅。曹丕当即收敛起小觑之心,转而恭敬地朝对方拱手施礼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番曹丕。不动声色地还礼道,“老夫一川子。”
曹丕在心中暗自梳理了一遍天下人物。发觉并没有叫“一川子”的名士能人,同时也没有哪个当世名士能与眼前的老者对得上号。难道此人是传说中的隐士?想到这儿,曹丕不禁对这位自称“一川子”的老者产了浓厚兴趣。
稍后的事实也证明一川子判断确实精准。冀州走私一案前前后后共涉及官吏、豪强百余人。倘若家家都同高家坞这般拼死抵抗,那受到牵连的百姓极可能逼近十万。好在齐军一夜拿下高家坞的战果极大地震慑了冀州本地豪强,加之太史慈、张清等人事先又根据内卫的情报有的放矢地调派兵力实施抓捕。故而面对前来拿人的府兵,绝大多数坞壁都选择了交出首犯认罪受罚。少数负隅顽抗的坞壁则如高家坞一般被火雷好生洗礼了一通。从而使得冀州人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都忌惮一切与火药有关的器物,哪怕是小儿玩的烟花爆竹也不例外。
照理说冀州曝出如此惊天大案理应轰动天下才是。然而冀州走私案却并未在延康三年的元月引起太大波澜,因为就在高家坞陷落的第二日,怀胎将近九个月的蔡吉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分娩日。
对于齐国群臣而言君主分娩乃是关系到齐国生死存亡的国之大事。所以一经得知蔡吉即将分娩,包括贾诩、郭嘉在内的凤阁重臣皆在第一时间赶往齐宫待命。执掌翎卫的赵云更是亲自披甲上阵为分娩中的蔡吉守卫宫城。
然则无论齐国文武将产房内外安排得如何周到贴心,分娩终究是蔡吉一个人的战斗。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蔡吉都未曾有过产子的经验。好在她眼下的**才二十五岁,正值女性生育的黄金期,胎儿的胎位又正常。所以同这个时代每一个顺产的母亲一样,蔡吉身穿**咬着白布坐在塌边的木盆上由产婆用力抱着腰,以古老而又自然的坐式姿态分娩。
温暖的产房内,汗水早已沁透了蔡吉的衣衫,剧烈的疼痛让紧咬白布的她发出好似野兽一样的低吼。但是蔡吉的意识始终是清晰的。就像她当年选择踏出逐鹿第一步时那样。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清楚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又是一波如潮水一般急促涌来的阵痛,蔡吉能感受有一股力量正竭力挣脱着想要摆脱子宫的束缚。漫长的巨痛似乎永无止尽,就好像这连年征战的乱世望不到尽头。但希望终会降临。当疼痛达到最顶峰的那一刻,婴儿借着引力滑出了母体,在一众产婆侍女的欢呼中发出了其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啼哭。
与此同时贾诩、郭嘉、崔琰、田丰、王修、李敏六人正在凤阁内焦急地等待齐国继承人的降生。虽说华佗先前检查下来断言蔡吉一切安好此番定能顺利产子。可女子生产素来凶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危及性命。眼瞅着两个半时辰过去了內苑还没有任何消息。饶是在场六人都曾做过父亲。这会儿也忍不住开始隐隐不安起来。且见郭嘉手持折扇轻叩虎口;田丰、王修则连续调整了数次坐姿;李敏和崔琰二人虽是低头不语,但左手却是不断地轻拍膝盖;甚至就连闭目养神的贾诩胡须都在微微抖动。
陡然间一阵急促的小碎步声打破了凤阁内的沉寂,意识到內苑有消息的贾诩、田丰等人纷纷抬起了头。郭嘉更是直接站起了身。果然下一刻就见蔡吉的贴身侍女铃兰匆匆迈进凤阁禀报道,“君上大喜,生了个千金,母女平安。”
得知蔡吉母女平安。凤阁众臣先是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却又不约而同地为涉险生下女儿的蔡吉扼腕痛惜。很显然一个女孩并不能解决齐国目前缺乏继承人的问题。毕竟自三皇五帝起中原便已进入父系社会。汉朝更是以三常五纲等父系家长制为立国之本。故而依当下中原的风俗习惯。世人或许能接受由一个非凡的女君主来结束乱世,却绝对无法认同由一个女系家族来统治天下。
说到底在场的六位齐国重臣都是菁英之士。他们当年在向蔡吉效忠之前,都曾对这位女诸侯进行过漫长而又认真的考察。在确认蔡吉确实拥有可以改变乱世的才能与气魄之后,方才下定决心辅佐一位女主逐鹿天下。对于蔡吉的优势以及女性君主的弱点。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极为理性的认识。所以即便是六人之中最看好蔡吉的郭嘉,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蔡吉若想巩固现有的政权,终究还是得有一个男性继承人才行。哪怕是个过继来的男性继承人也强过亲生的女性继承人。
当然蔡吉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生育、培养或者挑选继承人。因此相比未能得到理想继承人的失落,郭嘉这会儿更关心的是蔡吉的身子有无大佯。情绪可还稳定。只见他迫不及待地向铃兰追问道,“君上现下如何?”
铃兰赶紧欠身应答,“回禀尚书,华医师称君上脉相平稳,已无大佯。”
在再次确认蔡吉安然无恙后,郭嘉的脸上方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君上顺利诞下千金,实乃上天庇佑,理应举国同庆才是。”
郭嘉倒是一语点醒了众人,此番蔡吉跨过生育的鬼门关已是最大的幸运。众人作为齐国的重臣,当务之急应理先替蔡吉稳住局势才对。就听户部尚书田丰连忙点头附和道,“奉孝言之有理,君上平安便是齐国之福。”
吏部尚书崔琰则跟着提议道,“永平年间,东海王三女曾获封小国侯。余以为可比照此例替君上之女向朝廷求封。”
原来受母系遗风的影响,汉朝人至今还留有“女儿为嗣”的习俗。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极少有人会以女儿为嗣。崔琰此刻列举东海王刘疆三个女儿受封侯国的例子,也仅是在替蔡吉女儿日后获封爵位寻找法理依据,绝非认同蔡吉以女为嗣。
且就在众人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替蔡吉的女儿定名分之际,一直没怎么发话的贾诩缓缓开口道,“庆祝、请封之事可稍后再议,余等身为人臣应先向君上道贺才是。”
众人听罢贾诩所言,这才想起忙了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做,当即哄笑着站起身在铃兰的引路下一同前往内苑。由于蔡吉刚刚生完孩子不能吹风,所以一干重臣都只能在产房外隔着帘幕向他们的君上道贺。
此时的蔡吉正精疲力尽地躺在卧榻上,婴儿脱离母体所带来的疼痛虽尚未褪去,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头一次有了充实的感觉。那个幼小的生命是世间唯一与她有着灵与肉牵绊的存在,正是这种牵绊令两世孤寒的她不再感到孤独。
当然蔡吉也十分清楚一个女孩非但不能解决她的子嗣问题,还可能对她的统治产生不利影响。可就在她暗自替女儿的未来忧心之际忽听铃兰在外通报道,“君上,贾大夫、郭尚书、崔尚书、田尚书、李尚书、王尚书,贺喜来也。”
紧接着就听帘幕后传来了贾诩等人的齐声致贺,“臣等恭贺君上喜得千金。”
面一干对自己和女儿不离不弃的重臣,甚为感激的蔡吉诚心致谢道,“辛苦诸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