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蔡吉提起自己的学生,华佗的眼中泛起了一道自豪的光芒。虽说华佗之前数十年来一直致力于救治百姓。可他也知道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解救天下人的。特别是近些年来中原的疫情愈演愈烈。若非蔡吉早早在各县设立医署和病坊,青、徐两地的疫情早已此起彼伏。所以华佗对培养医生一事一直都很上心。此外华佗还在王韫等太平道人士的协助下开始着手编纂《青囊书》,以便将他的毕生所学传授给更多的医者。
“君上大可放心,医学院学子皆医术娴熟。随时可派往各地医署以解燃眉之急。”华佗抬起头自信地保证道。
华佗的保证让蔡吉吃了一颗定心丸。汉末是瘟疫的高发时代,而在瘟疫面前人是不分贵贱的,下至乞丐上至君王都可能染病而亡。历史上有不少汉末名人死于瘟疫。其中可能也包括蔡吉的小丈夫曹丕。所以蔡吉花费精力完善医疗体系,不仅仅是造福于民。同样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由于蔡吉今日身体状况不错,华佗把完脉后又仔细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退出了内苑。不过就在蔡吉打算谨遵医嘱早点歇息之时,铃兰却前来通报说是曹丕在外求见。原来自打蔡吉怀孕之后,她便与曹丕分房而居。曹丕虽身为蔡吉的夫君,但他要见作为君主的妻子,还是得要像臣子一样通过铃兰传达才行。此刻听闻曹丕求见,蔡吉自是欣然应允。
不多时曹丕便在铃兰引领下步入宫舍。见得蔡吉,他立马俯身行礼道,“参见君上。”
“子桓今夜求见有何要事?”榻上的蔡吉和颜悦色地问道。
曹丕低头应答道,“丕明日将前往折冲府报到,故特来向君上请辞。”
蔡吉听罢曹丕所言,这才想起自家夫君就要去参军了。就见她一拍脑袋,略带歉然地说道,“孤公务繁忙,险些忘了此事。折冲府不比齐宫,衣食住行甚为粗陋,汝下派后若有不便之处,大可休书于孤。”
然而蔡吉的这席话却没能安慰到曹丕。事实上自打上次进言之后,曹丕就隐隐觉得他自请从戎的举动,并不符合蔡吉的期待。但话已出口,又岂能轻易反悔。更何况曹丕还一心想要做出成绩来向妻子证明自己呢。所以曹丕前思后想了数日,觉得在参军之前,必须得先向蔡吉阐明自己的心声。
此刻且见曹丕深吸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朝蔡吉抱拳表态道,“君上,丕不惧沙场凶险,不怯衣食粗陋。只求能替君上分忧解难。
“替孤分忧解难?”蔡吉审视着面前信誓旦旦的曹丕,由不得想起了早前段府婚宴上热闹祥和的景象。于是她心念一动,跟着脱口问道,“汝可知何为孤之所欲?”
蔡吉这问题还真把曹丕给问住了。曹丕本打算回答“一统天下”,可转念一想蔡吉虽与各路诸侯一同逐鹿天下,但从其这些年在封邑推行的诸多新政看来,眼前女子所追究的远不止“一统天下”这么简单。总之曹丕相信他的妻子有着极为崇高的理想,就是脑中朦朦胧胧地说不出个所以来。而他即不肯,也不敢当着蔡吉的面胡乱瞎猜。
望着曹丕欲言又止的模样,蔡吉脑中不禁浮现出了后世的一段名言“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说到底蔡吉追求的东西并不像外人想象中的那么显赫,甚至在不少人看来还有些幼稚,有些偏执。但她偏偏就选择了这么一条荆棘之路,并着手实践至今。所以没有足够觉悟,足够智慧,足够能力的人是无法成为她的伴侣,并陪同她一路走到最后一刻的。一直以来蔡吉对曹丕的种种试探,与其说是忌惮他的出身,在意他在另一个时空的所作所为,不如说是担心来自各方无形的压力会将曹丕压垮,使其成为自己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说到底无论是赘婿的身份,还是蔡吉的事业,都是外界强加给曹丕的命运,而不是他自己主动的选择结果。
半晌过后,眼见曹丕迟迟没有给出答案,蔡吉不由地释然一笑道,“无妨。汝不必在今夜急于作答,待他日有心得后,再回答孤也不迟。”
“喏。”曹丕拱手领命,同时也将蔡吉的问题深刻在了心底。
当曹丕怀揣着蔡吉的提问被下放折冲府之时,他那远在邺城的父亲曹操亦在密切关注着齐国的一举一动。话说自打受封魏公之后,曹操便将国都迁到了邺城,并把许都改名为许昌交由长子曹昂镇守。曹操之所以会这么做,一来是因为许都离魏、齐、吴三国的边境太近,战事一起容易被对手包抄后路兵临城下。二来嘛,邺乃上古殷商王朝的都畿地,且在战国时期邺城还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魏国国都。故而历史悠久的邺城在古人眼里较之新兴的许都更具王者之气。
除了迁都邺城之外,曹操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倒也没再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相比参照后世三审六部制进行制度改革的齐国,魏国的制度几乎完全沿袭汉制,仅在一些细节之处稍加调整,以便于曹操加强中央集权。不过这并不代表曹操就是个保守之人。事实上这位当世枭雄一直以来都热切关注着蔡吉在齐国推行的一系列新政。由于曹蔡两家的关系又与当年的袁曹两家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加之齐魏两国比邻而居,故而齐地一有新政出台,曹操往往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相应的情报,并与麾下的大臣探讨优劣,以便从中汲取灵感和经验。而在蔡吉的诸多新政之中,最让曹操感兴趣,也最让他上心的莫过于齐国关于军制的改革。
这一日曹操在邺城的魏宫内与时任司徒的荀彧闲坐对弈,且见他手捻一子饶有兴致地向荀彧问道,“文若可曾听闻蔡安贞下派讲武学子入折冲府练兵一事?”
荀彧捻须颔首,“略有耳闻。齐主此举即是练兵,也是练将。”
曹操听罢荀彧所言微微动容道。“此话怎讲?”
“宰相起于州郡,猛将发于卒武。讲武学子虽是年少,多有不足之处,然玉不琢不成器,一番磨砺过后,终会有将才从中脱颖而出。”荀彧沉声分析道。
“宰相起于州郡,猛将发于卒武?”曹操微微皱眉。继而落下一子。不置可否地反问道,“士人肯与卒武共食同寝乎?对手下将士解衣衣之乎?推食食之乎?”
其实也怪不得曹操会发出此等讥讽之问。要知道曹军之前也曾招纳过不少学子士人入伍从戎,只可惜其中绝大多数是些自视甚高之辈。仗着读过几年书便幻象一入曹营就能受重用进而封侯拜相,既吃不了军旅之苦,也守不了严酷的军规。结果嘛,要么郁郁不得志。要么就是犯了军规被曹操重罚,甚至为此掉脑袋的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许褚、典韦之类的武人则无异要忠厚可靠得多。故而曹操一直以来都是器重武人胜过文人。
荀彧作为曹操的谋主即为其推荐过不少名士能臣。也见识过曹操如何当众羞辱士子,深知眼前的男子最是瞧不起那些眼高于顶的酸儒狂生。可荀彧始终认为重武轻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正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新生的魏国要想真正强大起来。还得靠他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士人。为了解除曹操对士人学子的偏见,荀彧便以齐国的“学子练兵”为例子,开始循循善诱着规劝道。“君上此言差矣。士人之中虽有华而不实之徒,然讲武堂乃蔡氏私学。讲武学子多为寒门子弟,乃至流民遗孤。此类学子无骄奢之气,又勤奋好学。加之齐主请徐岳、崔琰等名士鸿儒入讲武堂教授孔孟之道,令诸生知三纲,明五常,进而忠于蔡氏。试问此等学子入伍后,又岂会在意与卒武共食同寝?”
荀彧一席话令曹操陷入了沉思之中。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学子练兵”一事放在心上,提起这事也只是想揶揄一下蔡吉。直到听罢荀彧对讲武堂以及“学子练兵”之策的分析,曹操这才不由地开始反思自己之前对士人学子东偏见是否太过偏执了一些。曹操之所以会产生这等思想变化,并不说他心软了,而是因为他现在立场变了。早些年前曹操是汉臣,执剑为大汉平定天下,下招贤令替汉家选拔人才。如今他当然也还是汉臣,只是多了一重名为“魏公”的身份。但正是这一层身份令曹操在不知不觉间将保曹家江山摆在了第一位,从而认识到现在的他不仅单单要招纳人才,更需要为曹家的江山培养人才。
不过曹操终究还是对执掌儒家名教的世家心存忌惮。哪怕荀彧以讲武学子为例,证明寒门出身的学子没有世家子弟的诸多缺点。但在曹操看来学子求学会受到授课鸿儒的影响,而授课鸿儒又多出自世家名门,故而士人学子终究还是比不得谯沛的宗族子弟来得可靠。另一方面蔡吉设讲武堂养士以及派学子练兵的做法也确实给了曹操相当大的启发。
于是下一刻就见曹操一面示意荀彧继续下棋,一面傲然放言道,“文若言之有理,设官学养士一事势在必行。至于学子练兵一事,蔡安贞一介孤女,下派学子练兵,乃不得已而为之。孤有谯沛子弟襄助,何须劳烦士子从戎。”
眼见曹操依旧将兵权视作谯沛一系的禁脔,荀彧心知相关问题今日只能就此点到为止,再纠缠下去只会引起曹操的不快与猜忌。因此他当即便顺着曹操的话头连声附和道,“君上所言极是。谯沛人杰地灵,武有子孝、元让将军为国柱,文有丁司空为顶梁。”
耳听荀彧提起司空丁冲,曹操的面色在不经意间微微一沉。曹操信任谯沛武人,不代表他就能容忍谯沛武人一派独大甚至染指他的继承人。丁冲作为谯沛一系中少有的文胆,在曹操受困当阳期间唆使曹昂接受蔡吉“卜都定鼎,还政天子,分封诸侯,以藩屏汉”十六字倡议,实际上已然犯了曹操的大忌。可是丁冲在明面上享有从龙之功。不仅被谯沛一系公认为功臣,还深得曹操长子曹昂的信任。曹操当初碍于魏国草创,未免内部生乱,方才按捺下心中杀意,没有拿丁冲开刀,反而是为其封官进爵,让丁冲出任魏国三公之一的司空。
对于曹操而言丁冲是个需要除掉的刺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曹操当即便将话题又扯回棋盘道,“卿等皆为孤之股肱,国之栋梁。来。来,来,手谈,手谈。”
荀彧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面前胜负已定的棋局。旋即语气淡然地拱手回敬道,“君上心不在棋盘上。今日还是到此为止罢。”
曹操被荀彧如此一提醒,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心思全然不在棋盘上,以至于整盘棋局已然杂乱无章。见此情形曹操自然也无心再对弈下去。就见他随手将棋子一丢,怅然一叹道。“据悉齐国折冲府已募得卒武不下七万余人。蔡安贞急于派遣讲武学子入折冲府练兵,必是想令此七万青壮早日成军。却不知文若有何应对之策?”
曹操的问题看似是在向荀彧问计,实质上却是在探荀彧背后世家大族的口风。须知曹操乃是汉末头一个推行屯田制的诸侯。早在昔年征讨黄巾贼的起家阶段。曹操便以一系列优惠政策吸引散户、流民到他所掌控的地区开荒耕种。屯田制让曹操获得了稳定的粮仓,让他得以从汉末诸多军阀诸侯中脱颖而出。成为称霸一方的霸主。但是曹操的屯田制与蔡吉在齐地推行的均田制和府兵制相比较可就小巫见大巫了。照蔡吉目前对外公布的设定齐国上下共有七十三座折冲府,分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也就是说一旦蔡吉招满七十三座折冲府兵员,齐国就能一下子多出七万多兵马。更不用说这些府兵还都自备驮马、武器等各项军资。
对于曹操而言对付这七万兵马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效仿蔡吉也在魏国实施府兵制。但是经过多年的观察曹操深知实施府兵制的基础是均田制。遥想曹操为推行屯田制已然得罪了不少世家大族。若是再进一步将屯田制升级为均田制,则势必会进一步加深他与世家大族间的矛盾。所以曹操需要先试探一下世家方面的底线,才好制定下一步的对策。
荀彧当然清楚曹操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且见他沉思了片刻,斟酌着回答道,“臣以为府兵制虽妙,然其阻力却有三。”
曹操见状赶紧虚心求教道,“愿闻其详。”
“其一为世家。”荀彧竖起一根手指道,“众所周知齐国募良民为府兵。而为使百姓送子参军,齐主特设均田法,均田给民。然均田给民须清查户口,丈量土地,必会得罪世家大族。故此为其一。”
荀彧所说的第一条阻力早在曹操意料之中,所以他仅是点了点头,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何为其二?”
“其二为百姓。”荀彧答道。
“百姓?”曹操眉头一皱脱口而出道。显然荀彧所说的第二条出乎了他的意料。
荀彧却是不急不躁地颔首解释道,“正是百姓。百姓虽受益于均田法,一户可获授良田百亩,然参军入伍,终有风险。若天下太平,府兵平时务农,农隙服役,倒也无妨。若战事一起,齐军征调府兵出战,则百姓为躲兵役,少不得弃田而逃,甚至转投世家大族门下充当荫户。”
对于荀彧预估的现象,曹操可谓是感同身受。因为曹军屯所之中军户弃田而逃的事件时有发生。为此曹操不得不祭出极其严酷的刑罚来惩处出逃的军户以儆效尤,甚至严惩各类收留军户的世家大族。但就算是如此依旧还是会有人选择铤而走险。这一来是因为一部分军户如荀彧所言害怕打仗不肯上战场。二来也与军户糟糕的生存环境有关。说到底所谓的“军户”其实就是曹军的农奴,他们没有自由,没有地位,不仅要承担繁重的劳役,还要在战时充当炮灰,如此细算起来可能还真不如世家庄子里的荫户过得好。
当然齐国的府兵都是自耕农,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与资产,有迁徙的权利,甚至还可以送自家子弟入官署的学堂念书。与曹军的军户可谓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就像荀彧所言,一旦打起仗来,常年面对尸山血海,面对不断战死的亲人,寻常百姓可不见得会为田地持续替君主卖命。这也是同为屯田曹操对军屯管制相较民屯尤为严苛的一大主因。
“文若言之有理。”曹操深以为然地点起了头,又跟着问道,“何为其三?”
“其三为军阀。”荀彧竖起第三根手指道。
“军阀?太史慈业已转任刺史,齐国何来军阀?”曹操低头自语了片刻,旋即仰首道,“文若莫是指张郃乎?”
荀彧与曹操交换了一下眼神,点头分析道,“张郃早年为袁绍部将,因与袁谭不和,方才叛袁投蔡。其即非太史慈、张青那等蔡氏亲信近臣,又非张辽、高顺、高览那等降将。此外张郃盘踞徐州多年,且帐下将士皆是其亲信部曲,非寻常齐将可比拟。故其与齐主名为君臣,实为盟友。而今齐主为收兵权,设府兵制衡军阀,划军镇剥离军政。此番齐主整军虽未触及张郃根本,然长此以往两人必生间隙!”
曹操听罢“必生间隙”四字,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对手的烦恼就是自己的机会。只见他压低了嗓门朝荀彧追问道,“可否借机拢络张郃?”
面对曹操的提议,荀彧手捻长须,不咸不淡道,“据臣所知,御史高藩乃是张郃同乡,颇有旧交。旧友叙旧无伤大雅,便是让齐主知晓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