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手捧首级离开刑场的卑衍以及其他几个连连谢恩的俘虏,包括麻余在内的一干扶余人那个脸色真叫是一阵红来一阵白。不过这位年轻的扶余主使很快就收敛起了脸上的尴尬神色,转而朝蔡吉拱手奉承道,“齐侯宽厚仁慈,实乃辽东百姓之福。然只怕玄菟公孙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蔡吉素手一挥打断了麻余略显粗糙的挑拨,转而不咸不淡道,“孤闻公孙康子嗣尚幼,其弟公孙恭为人谦和、明理。孤相信恭在得知其父非孤所害后,定会与孤化干戈为玉帛。”
耳听得堂上女子如数家珍地分析玄莬公孙家的情况,麻余的鬓角冒出了点点冷汗。其实扶余王此番诛杀公孙康除了向蔡吉示好邀功之外,多少也存了点借齐军之力扩张地盘并压制高句丽的心思。正如蔡吉所言公孙康的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刚学会走路,一个则尚在襁褓之中。如此一来公孙家家主的位子必定会由公孙康的亲弟弟公孙恭来继承。而公孙恭的性格与其父兄完全不同,与其说是“谦和”不如说是懦弱。故而在扶余人看来公孙恭根本不足为惧,唯一可虑的是公孙度、公孙康父子留下的数万大军。但这点兵马在坐拥五州之地的蔡安贞面前却又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傍上蔡安贞这棵大树,莫说是公孙家,就算是死对头高句丽也奈何不了他扶余国。要知道蔡氏的根基在南方,蔡氏要想统治辽东就必须借助扶余人的力量。而狐假虎威又是扶余人最拿手的戏码。然而此刻听这位齐侯的口气似乎她并不打算乘胜追击攻打玄莬郡。难道齐军要撤?
且就在麻余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之时,忽听堂上的蔡吉傲然宣布道,“孤做事素来恩怨分明。而今蹋顿、公孙康皆已伏诛,唯有祸首郭图、袁谭尚逍遥在外祸乱并州。孤不日便会领兵南下讨伐二贼!”
果然是要撤麻余心头刚一凌,哪儿曾想下一刻便听堂上蔡吉话锋一转道。“文远将军,孤南下后,辽东、辽西防务便拜托卿也。”
“喏。”张辽不动声色地起身领命。底下的麻余却是脸色煞白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话说昔年公孙度携扶余、鲜卑诸部南侵锦西,张辽为解锦西之围亲率千余部曲奔袭扶余逼扶余王撤军。那一阵齐军杀得扶余人人害怕,以至于闻张辽大名,小儿不敢夜啼。而今听闻蔡吉又要将这位煞星调回辽东坐镇昌黎,麻余那是既心惊又心虚。慌乱之下他赶紧低下头高声表态道。“扶余上下愿奉齐侯为主。随齐侯一同征讨逆贼!”
蔡吉却是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区区宵小何须哪劳烦友邦。扶余心意孤心领也。”
眼瞅着自己一番信誓旦旦的表忠心只换来对方一颗软钉子,心中思绪已转了十七八个弯的麻余倒也不恼。就见他堆着笑脸连连奉承道,“那是,那是,齐侯麾下猛将如云。平定幽并指日可待。些许军资聊表心意,还请齐侯笑纳。”言罢麻余便将事先准备好的贡品逐一呈了上来。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扶余人见利忘义的行为令人十分不齿,此刻的蔡吉倒还是客客气气地收下了一干贡品并好言宽慰了麻余等人几句。而蔡吉的态度也令原本还有些忐忑的麻余偷偷松了一口气。
显然通过蔡吉对公孙康首级的反应以及南下前对辽东防务的布置已经让麻余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女诸侯绝非易与之辈。特别是杀公孙康送首级的做法如今看来就是一画蛇添足的败笔,此举非但没有达到讨好蔡氏的目的,反而是令在场的汉人心生厌恶。差一点就坏了扶余投诚蔡氏的大计。想到这里麻余不禁在心中暗暗自行告诫齐侯重义理,切记,切记。
其实蔡吉本人并没有麻余想象中的那般有浓重的道德洁癖。她之所以会拒绝扶余出兵协助主要还是出于对目前辽东局势的考量。说到底扶余只是一介蛮荒小国。在它的身边环伺着蔡家、公孙家、高句丽、鲜卑、乌桓等诸多势力。因此“奉xxx为主”之类的誓言都是鬼话,左右逢源才是扶余人一贯的生存之道。加之有蹋顿反叛的前车之鉴在。蔡吉眼下更愿意让扶余同公孙家、高句丽等势力互相牵制,而非接受一个首鼠两端的附庸。因为在蔡吉的心目中占取辽西辽东便成了她平定天下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辽西辽东甚至比并州更为重要。
须知辽西和辽东不仅拥有马场、矿藏、沃土等资源又毗邻渤海能与人口充沛的青徐二州形成互补。更为重要的是兴于大兴安岭的鲜卑人不仅是乱华五胡之一,还直接威胁着蔡吉所控地区的安危。占据辽西辽东既能抑制鲜卑向南扩张,又能开发幽州等地。要知道蔡吉可是一直都有将幕府从龙口北迁至蓟城的想法。
当然在这个时代,众人眼中的辽西和辽东依旧只是一方无足轻重的苦寒边地。中原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都在关中,中原的威胁也来自毗邻关中的西北。譬如此刻正深陷战火之中的并州军民之中就有不少人认为,若非那位女诸侯跑去蛮荒之地参加什么会盟就不会受困白狼山,张将军和庞别驾也不用放弃平城北上救驾,从而让鲜卑蛮子有机可趁攻入长城祸害乡里。
好在蔡吉身边的文武重臣多数还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不仅张辽、庞统、辛毗等人都支持她经略辽西辽东,郭嘉更是借这次的危机一次性向辽东投放了整整五万兵卒,足见其对辽西辽东地区的重视丝毫不逊于蔡吉。
要知道依这个时代的航海水平,跨海运输数万人马是一桩极其凶险的事。诚然渤海是一个近似封闭的内海,山东半岛也一直都有泛海入辽的传统。可大海终究是大海,海上的天气历来就多变,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船覆人亡的惨祸。此外这个时代的帆船普遍不大,哪怕是史书上记载的东吴最大的五层楼船也就可载三千人而已。不过楼船多用于江湖,也用于近海,由于楼船重心高,抗风浪能力差,用于远海相当危险。齐军的海船沙船方头方尾,长宽比大,吃水又浅,更接近于后世的沙船,而非这个时代的主流楼船。想要一次性运载五人跨海就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于是乎,齐军的兵卒就只能肩并肩如沙丁鱼罐头一般窝在狭小而又空气污浊的船舱之中,那滋味真是堪比后世穿梭于大西洋上的运奴船。恶劣的环境极大地消耗了士兵的士气与体力以至于不少兵卒在下船登陆后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恢复状态投入战斗。加之郭嘉对外宣称的五万大军碍于运输水平其实也没有五人。所以之后攻克柳城主要还是依靠锦西本地的民团以及辛毗等人跨海运来的火炮。
如果仅从救援蔡吉的角度,郭嘉跨海运输万人的做法似乎是在病急乱投医。但站在辽西辽东的全局来看,郭嘉此举则无疑是奠定关外汉家根基大手笔。众所周知辽西辽东素来地广人稀,当年乌桓头领苏仆延帐下部落不过数千成年男丁就敢自称峭王独霸一方。所以不论此次登陆的齐军兵卒素质如何,光是数万汉家男丁就足以扭转辽西辽东的胡汉势力对比。再加上张辽的坐镇以及辽东本地势力的互相牵制,齐军总算是对辽西辽东两地达成了实质性控制,而蔡吉本人也可以就此安心领兵南归处理并州的叛乱。
建安八年四月,蔡吉留张辽、阎柔等人在辽东属国开垦军囤、收编乌桓诸部,自己则亲率大军进驻锦西城。在那里不仅有翘首企盼她得胜而归的百姓,还有大军急需的补给。
不可否认刚刚过去的白狼之围一方面差点断送了蔡吉努力挣下的基业,另一方面倒也令锦西城的战略地位水涨船高起来。现如今锦西城外的海港内泊满了来自青州和徐州的船队,每一艘帆船的船舱中都载满了蔡吉所需的各种军需物资。
孙权站在锦西港最繁忙的码头前,望着水手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搬下商船,狠狠地啃了一口来自青州的梨子。在受困白狼山的那段岁月里孙权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看不到海了,然而此时此刻他不仅再一次嗅到了海水的咸惺味,还能如此悠闲地享受各地商船带来的各色馈赠。正如青州的商船装载着黄橙橙的谷子以及种子,伽耶国的商船装载着皮毛和刀剑,而来自扬州的商船则带来了……
随着一抹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在作梦的孙权情不自禁地唤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子敬!”
“见过二公子。”鲁肃信步上前冲着傻愣在原地的年轻公子俯身一拜。
那曾想还不等鲁肃直起身孙权就迎面给了他一个大大地熊抱,“子敬!真是子敬!”
孙权孩子气的一抱让鲁肃是既暖心又尴尬。好在眼下是东汉年间而非两千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两个大男人当街抱在一块儿并没引来路人诧异的目光。而孙权在确认鲁肃确实是真人之后,当即拉着鲁肃在附近酒肆中拣了张干净的桌子围坐了下来。
还未等酒菜上桌,孙权便迫不及待地向鲁肃追问起来,“子敬怎会来锦西?”
鲁肃拱手答道,“主公听闻齐侯受困白狼山,忧心公子安危。便遣肃搭乘商船来辽东打探消息。”
听闻兄长孙策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不惜派遣鲁肃远渡重洋来打探自己的消息,孙权在感动之余忍不住鼻子一酸潸然叹道,“累得兄长牵挂如斯,权好生羞愧。”
鲁肃见状赶紧伸手拍了拍孙权的肩膀安慰说,“公子如今安然无恙,总算是有惊无险。”跟着他又话锋一转压低了嗓门探问道。“余听闻白狼山一战蔡安贞损失颇大。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提起一个月前在白狼山所经历的点点滴滴这会儿的孙权多少还有些心有余悸。就见他唏嘘了一声,摇头兀自苦笑道,“不瞒子敬。白狼一战吾差点以为吾将埋骨辽西。”
“嘶~~~未曾想白狼山一战竟如此凶险!”孙权的回答令鲁肃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外界有关白狼之围的一些传闻。看来白狼山一战蔡吉固然是得以侥幸脱险,却也因此元气大伤。再联想到数月来曹军在中原的种种动向,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息让鲁肃暗暗在心中重新审视起天下大局来。明面上曹操和蔡吉享有姻亲之约互为表里。而东吴则与刘备结盟共同抗曹。但是倘若蔡吉就此势弱,从而被曹操乘虚而入夺取家业……
“子敬若是以为蔡安贞会因白狼之围一蹶不振。那可大错特错也!”
耳边骤然响起的告诫声打断了鲁肃纷乱的思绪。鲁肃略带诧异地抬起了头,就见对面的孙权已然板起脸正襟危坐着盯着他看。话说鲁肃还是第一次看到孙权表情如此郑重。在他的印象当中这位孙家二公子虽聪慧睿达却性子轻佻不够稳重。不过如今看来在齐营的这段日子似乎是对孙权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而这种变化也让鲁肃对蔡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跟着便拱手探问道,“公子此话怎讲?”
孙权侧头想了一想答道,“蔡安贞威而有恩。能揽英豪而驱御之。此番虽遭挫折,然区区宵小难撼其基宇。”
鲁肃没料到孙权对蔡吉竟会有如此高的评价。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孙权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在蔡吉受困辽西的三个月里其麾下文武所表现出的忠诚与才干让周遭的诸侯既羡慕又嫉妒。如果说蔡吉真如孙权所说的那般御下手段了得能让太史慈、张郃、张辽等人死心塌地地为其效命,那曹蔡之间的争斗输赢还未可知。当然这对东吴而言并不是件坏事。相反一旦曹操和蔡吉反目。这两家斗得越久对东吴就越有利。若是能趁机将蔡吉拉入孙刘联盟一同对付曹操那更是妙不可言。
一旦打开了思路鲁肃的提问也跟着有的放矢起来,“不知蔡安贞可否知晓。曹孟德趁其受困辽西之际纵容曹军蚕食齐境?”
“如何不知。齐军上下对曹军落进下石之举早已怨声载道。”孙权点头证实道。
鲁肃继续追问,“那依公子所见曹家子可讨齐侯欢心?”
面对鲁肃冷不丁地一问令孙权心头没由来地一紧,继而警惕地反问道,“子敬何出此言?”
鲁肃却是开门见山地直言道,“余以为二公子与齐侯年纪相仿,门第相当,实乃天作之合。”
倘若是在半年之前孙权定会欣然附和鲁肃的进言,并卯足劲誓将蔡吉追到手。可眼下只要一想起曹丕那苦逼的境遇,孙权哪儿还敢心存江山美人尽收囊中的妄想。这不还未等鲁肃进一步鼓动,孙权便赶紧撇过头支支吾吾地敷衍道,“此…此事事关重大,权……权怕是难当重任。”
眼瞅着孙权对自己的提议推三阻四,鲁肃多少有些失望。不过考虑到蔡吉终日抛头露面如男儿一般与各路诸侯争夺天下,至于三从四德、贤良淑德那更是一条都不沾。鲁肃倒也能理解孙权的想法。毕竟蔡安贞这等奇女子固然堪称当世英杰,却绝不会是个好妻子。所以就算其坐拥万贯家财又权倾一方,但天下间真正敢娶她为妻的男子却是廖廖无几。可鲁肃并没有就此罢休,只见他微微沉吟了片刻后自言自语道,“瑜公子尚未成婚,亦是良配。”
鲁肃所说的瑜公子指的是孙权叔父的次子孙瑜。孙瑜比孙权大五岁。已追随孙策、周瑜南征北战多年。除了擅于安抚部下、招降纳顺,孙瑜还很爱读古籍,时常会请东吴的学者来为部将的子弟讲学。然而孙权并不认为自己那位好学的堂哥能完成鲁肃的设想。通过近半年来同蔡吉和曹丕的接触,孙权已然意识到此两人之间的婚约无关男女之情,更不单单只是为了维系曹蔡两家的盟约。
于是为免鲁肃继续胡思乱想,孙权直接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曹蔡婚约乃御赐钦点。若非天子撤回旨意。蔡安贞不会毁约。”
“此话当真?”鲁肃诧异地抬起了头。
“此乃蔡安贞亲口所言。”孙权颔首证实道。
“天子旨意?蔡安贞会是那等作茧自缚之人?”鲁肃皱起眉头语气满含狐疑。
其实那天蔡吉当众宣布她会遵从皇命坚守婚约之时候孙权其实并不在场。而他也和鲁肃一样不相信一个能从袁氏手中夺下大半个河北的女子会真的愚忠于汉室。但孙权可以确信蔡吉是一个权欲极重的女子,亲情也好爱欲也罢都不能阻止其对权势的渴求。既然如此那离间蔡吉与曹丕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想到这里,孙权摆了摆手冲着鲁肃坦言道。“蔡安贞会否为汉室作茧自缚,权不得而知。然则其必不会为一纸婚约束手束脚,无论是曹蔡,还是孙蔡。”
孙权的一番独到见解让鲁肃再一次对其刮目相看。与此同时鲁肃也收起了撮合孙蔡联姻的心思。转而点着头附和道,“二公子言之有理。有道是远交近攻。蔡安贞若真有逐鹿天下之心,其终会与曹孟德反目,而同东吴交好。届时还需二公子出面牵线搭桥成就孙蔡之盟。”
所谓远交近攻,乃是战国时秦国宰相范雎为秦国策划的一种军事外交策略。即和远方的国家结盟。而与相邻的国家为敌。这样做既可以防止邻国时腋之变,又使敌国两面受敌,无法与我方抗衡。不过此策略仅适用于实力相当的势力。倘若一小国与一大国相邻。两国实力相差悬殊,小国不与大国交好。而是隔着大国上窜下跳着与他国玩远交近攻,结果可就没那么美好了。依战国时法家学者韩非子的说法那便是,“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好在除了盘踞北方的高句丽,辽东的周围都是些识时务的小国小部落。他们同之前主动跑来向蔡吉效忠的扶余人一样习惯侍大国为主,奉强者为霸。这不,就在鲁肃和孙权商讨如何远交蔡氏近攻曹军的同时,蔡吉本人正端坐在高堂之上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贡品与臣服。
作为蔡吉第一桶金来源的伽耶国向她奉上了十张豹皮、二十张獭皮,以及三十斤人参。同样渡海而来的马韩国进贡的是四十匹战马、一百柄战刀和五十匹麻布。而生活在辽东东北部的挹娄人则为蔡吉带来了一袋东珠、三只猎鹰、十匹种马、奴隶五十人。各国各部送来的贡品很快便摆满了整个庭院。而在一干大同小异贡品之中来自辰韩国的一担谷子引起了蔡吉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