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蔡吉撇过头冲着正在看热闹的太史亨与郭奕笑道,"尔等怕是早已无心陪孤品茶赏雪。说,想在府内玩啥游戏?"
年纪与曹丕相仿的太史亨继承了他父亲太史慈魁梧的体魄,论身高已与成年人无异。可内心却还是小孩子脾性。但见他跃跃欲试地提议道,"不如比箭术!"
一旁的郭奕则狡黠地瞥了一眼曹丕腰间的玉佩起哄道。"比啥都成,得有彩头。"
"行。"蔡吉爽快地答应了两只猴崽子要求,旋即让令狐九取了一张角弓,一本手抄本《诗经》,递给二人道,"尔等比武斗文皆可,切不可惹事生非。"
"喏!"太史亨和郭奕喜滋滋地接过了比赛的彩头。
只是还未等两人离开,蔡吉又回头朝曹丕说道,"孤闻子桓善射,难得有此机会,不如子桓也下场一试身手?"
听蔡吉这么一说,包括太史亨在内的不少男孩都向曹丕投去了挑衅的目光。曹丕本想一口谢绝,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出口,郭奕突然上前一手热络地搂住曹丕的右臂,一手指着他腰间的玉佩笑道,"曹公子莫要推辞。以公子之才,何惧吾等小儿。不如就以此玉为彩头比上一场如何?"
不等郭奕的指尖碰上玉佩,曹丕猛然甩开了右手。但见他大步上前先是朝蔡吉拱手一拜,继而直起腰板扭头向太史亨等人挑眉问道,"如何比试?"
太史亨亦不甘示弱地抬手邀请道,"请随吾来。"
目送着一群孩子簇拥着曹丕与太史亨前往开阔处比试箭术,蔡吉惬意地伸了下懒腰,依靠在了身后的靠背上。她坐下的这把椅子有靠背没有腿,有点类似于后世的懒人椅。平时与帐下家臣商讨公务或是招待宾客之时,蔡吉可不敢拿出来使用。毕竟汉朝讲究礼仪,盘腿而坐都会被斥责为失礼,更毋庸说是像这样坐没坐姿地靠在那儿。但在私下里蔡吉就不介意将懒人椅拿出来享用一下了,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她的后院,不用担心会有老夫子过来对她指手画脚。
与此同时铃兰将一盏煮好的茶水连同两只小陶壶端到了蔡吉的面前。这两只陶壶中一只装有煮熟的牛奶,另一只则装着蜂蜜。由于蔡吉治下的地区不种植茶叶,她所得到的茶叶都是陈茶。加之汉朝的饮茶方式还极其原始,莫说是像后世那般抄茶泡茶,就连茶粉茶膏都还没出现。所以蔡吉决定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用牛奶和蜂蜜泡的"奶绿",总比用生姜蒜末煮的茶汤对她口味。正当蔡吉细心为自己调配奶绿之时,忽听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齐侯府上真是好生热闹。"不知何时郭嘉已然出现在了蔡吉的身后。和往常一样这位齐侯府的首席谋士身披一件宽松的鹤氅,头缠一块玄色方巾,俨然一副游方之士的打扮。
“再取把靠椅来。”蔡吉见状一边吩咐侍女为郭嘉搬来懒人椅,一边朗声向其招呼道,“奉孝先生一同饮茶乎。”
郭嘉倒也不客气,当即毫不介意地往靠椅上一坐,顺道撇了一眼食案上的奶绿,笑着摇头道,“此雪此景当青梅煮酒。”
小剧场:
小蔡:我捏~我捏~捏捏捏~手感好好哦~
公孙小宝:子龙叔叔,就是这个人!
清冽的酒水掠过舌尖在喉头带起一阵温润的涌动,宛如裂开的花苞层层叠叠,确实适合在雪天赏花时喝。蔡吉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心想能在这等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和身旁的男子并肩而坐听风赏雪实乃浮生一快。只是话到嘴边却成了,"奉孝先生今日前来,怕是不单单是为了请孤喝酒吧?"
面对蔡吉单刀直入的问话,郭嘉手持酒盏,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正在与人比试箭术的曹丕,悠然道,"曹公子似乎已然适应齐侯府也。"
"那孩子一直很努力。"蔡吉颇有感触地点头道。事实上如果不是曹丕一直努力迎合蔡吉,迎合齐营,蔡吉可能到现在还无法处理好她与曹丕之间的关系。毕竟蔡吉和曹丕在心理上的年龄差距,远大于**上的年龄差距。
郭嘉侧头看了看身旁仅比曹二公子大六岁的蔡吉,扬起嘴角揶揄道,"主上明明正值桃李年华,为何总是老气横秋?"
蔡吉抬起头报以自嘲地苦笑道,"孤生就如此。"
"罢了。"看着蔡吉一脸无辜的表情,郭嘉叹了口气放弃似地搁下酒盏,转而神色一凌,郑重地向蔡吉拱手提醒道,"天子已与曹操交恶,还请主上早做准备。"
"奉孝先生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蔡吉微微蹙起眉头追问道。话说天子不满曹操早已是世人皆知的秘密。特别是这次曹操在邺城开科取士,更是将其与天子之间的矛盾彻底公开化了出来。不过光是这几点还不足以令郭嘉亲自跑来找自己。蔡吉相信眼前的男子定是得到某些不为人知情报,才会如此如此严肃地向自己提出警告。
果然下一刻,郭嘉一双秀气的长眉极其少见地拧在了一起,"董承似乎在借天子之名暗中召集诸侯抗曹。不过此事嘉也是从他人信中得知,并无确凿证据。"
虽然郭嘉说他没有证据,但蔡吉相信他所得到的这则消息至少有六成的可信度。这不仅是出于郭嘉出身颍川。与颍川谋士圈素有往来。更因为在原有历史中刘协确实给董承发了衣带诏,命其召集各路诸侯救驾。不过最后的结果却是以董承被自家家奴出卖,曹操搜得衣带诏并将董承等一干大臣满门抄斩而告终。郭嘉此刻说的情况会否就是这个时空的衣带诏呢?想到这里蔡吉不禁喃喃自语道,"董承?天子?难道曹操就没有半点察觉?"
郭嘉摇了摇头道,"曹操怕是在等天子替其下决心。"
郭嘉的说法令蔡吉心领神会地会心一笑道,"奉孝先生总是如此一针见血。"
可郭嘉脸上的神色却更为凝重起来,"主上也认为曹操会取汉代之?"
"不!孤以为曹操不会取汉代之。"蔡吉颇为自信地摇头道。待见郭嘉流露出狐疑之色,她又跟着补充说,"至少在收服世家前,曹操不会取汉代之。"
"主上的意思是.....曹操一旦收服世家。必会篡汉?"郭嘉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诚然早已看出汉家气数已尽,但此刻真谈到篡汉的话题,还是让郭嘉有些忌讳。
"正是如此。"蔡吉颔首答道。
郭嘉赶紧追问道。"那主上以为曹操能否收服世家?"
"不能。"蔡吉回答得很干脆。曹操追求的是绝对君权。在他之前秦始皇一统六国以郡县代替封建;在他之后朱元璋废除丞相制度,兼并相权后,拉开明清两朝皇权不断集中与强化的序幕。曹操虽身为人臣,却拥有一颗帝王之心。历史上为了追求极致的君权,他与代表官僚集团的世家势同水火。莫说政治上的压迫。就是**上的满门灭绝曹操也是毫不手软。而根基深厚的世家亦是不肯就范。直到曹操死亡,双方的明争暗斗都没有终结。
"如此说来,曹操不会篡汉?"郭嘉话一出口就自嘲地笑了笑,似乎并不相信曹操会为那样一个理由放弃龙椅。
"应该不会。"蔡吉仰头望天道。有关曹操是忠是奸的争论延续了上千年。有人认为曹操是忠臣,因为他至死也没有篡汉。有人认为他是奸臣,因为他将汉天子当作傀儡。甚至他的儿子曹丕还在他死后篡汉自立。但在蔡吉看来,曹操却是个理想主义的实干家。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而不择手段。天子在他眼中就是一件重要的工具,没有此物会很麻烦。但也谈不上会对工具产生尊重之类的感情。只不过曹操到死都没实现他的理想,而作为工具的刘协却比他活得长。于是只得由继任的曹丕来处理剩下的残局。
不过郭嘉并不知晓历史的走向,自然也不会轻易接受蔡吉的判断。却见他不置可否地摆手道,"曹操称帝后亦可收服世家,何须执着于此。"
蔡吉反问。"今乱天下者世家也。以汉室五百年之威德尚不能镇服世家,曹操仅凭赘阉家世如何收服世家?"
郭嘉被身旁的少女如此一问。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自嘲地苦笑道,"主上言之有理,是嘉关心则乱也。"
其实郭嘉对汉末局势的把握丝毫不逊于来自后世的蔡吉,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太过纠结于曹操会否篡汉,所以才忽略了许多本质的东西。此刻经蔡吉一番提醒,郭嘉当即理清了思路,不再纠缠于曹操篡汉之事。但见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在确定只有他和蔡吉两人后,忽然长袖一甩恭恭敬敬地向蔡吉拱手一揖道,"嘉在此斗胆问一句,主上还有心保汉否?"
是的,曹操会否篡汉固然是惊动天下的大事,但对郭嘉等蔡氏家臣来说蔡吉眼下的立场,才是攸关性命的重点。历来政治上左右都不得罪的结果就是左右都得罪。特别是在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不站队就是与所有势力敌对,比站错队还麻烦。所以郭嘉等人必须知道蔡吉的确切立场,如此这般方能根据局势和自身实力制定谋略。
然而蔡吉并没有直接回答郭嘉的问题,反倒是自顾自地说起了故事,"孤曾听西域僧人言。西域有一艘船,名唤特修斯号,航行于汪洋之上,每有木板腐朽,便以新板换之。如此修修补补数百年,终有一日船上木板皆已更换。试问此船是特修斯号?还是另一条新船?"
特修斯号是非常古老的一个思想试验。源自希腊作家普卢塔克的作品。后世的哲学家们常用“特修斯号”来探求事物的本质属性,特别是一个物体是否仅为其各部件之和。事实上从商界到人体学,各个领域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例如,若企业高层已合并或更换,这家企业还应继承原企业名吗?若新陈代谢让新的细胞替换了旧的细胞。新的血液替换了旧的血液,这个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身处乱世的郭嘉自然是从"特修斯号"的问题联想到了王朝的更替。但见他沉默了片刻,将问题推给蔡吉道。"依主上之见,此船是否还是原来之船?"
"在孤看来,只要行船之人将船上大小事务一一纪录在案,令后来者知晓船从哪来,船上发生过何事。那此船依旧是特修斯号。"蔡吉说到这里,眼见身旁的郭嘉眼中露出了惊讶之情。但蔡吉并没有因此停下来,而是扬起声线朗声说道,"中国便是此等大船,驶于汪洋之上,日积月累间船板已然腐朽。须更换新板方能继续行驶。此前商换过船板,周换过船板,秦换过船板。汉也换过船板。奉孝先生问孤是否有心保汉。孤只能说在换完腐朽船板前,孤不会轻易弃汉。"
郭嘉望着身旁的女子,觉得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蔡吉袒露的心声,熟悉的是那双坚毅的双眸。郭嘉记得自己曾对贾诩说过"愿在有生之年助蔡吉辅佐汉室一统天下。"现在看来他和贾诩或许都小瞧了蔡吉。
腐朽的船板即是指败坏天下的世家大族,也是指软弱无能的汉室。蔡吉既然决意为中华这艘大船更换船板。那就意味眼前的女子所追求的不是一家一业,不是一朝一国。而是华夏的万世基业。
第一次郭嘉在蔡吉面前有了难望相背的感觉。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气馁、嫉妒、害怕。百鸟之所以朝凤,是因为凤能翱翔于九天之上。这一刻郭嘉只觉心潮澎湃,真心期望上天能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能陪伴身旁的女子一路实现伟业。
就见此时的蔡吉回首问道,“奉孝先生,孤之解答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