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1 / 1)

凤穿残汉 问道太史慈 6099 字 5个月前

“回主上。墨子言曰:‘逮至昔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是以存夫为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长贞良也,正长之不强于听治,贱人之不强于从事也。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王韫不无感慨地说道。“由此可见,墨家明鬼乃是劝人顺天道行则吉,逆天道行则凶。而非借鬼神之名愚弄百姓。主上先前坦言,不信鬼神,信因果。岂不正应了明鬼。”

蔡吉没想到王韫年纪虽小,学识却丝毫不逊一些名士。此刻听罢他一番关于“明鬼”的解释。蔡吉不禁抚掌笑道,“好个顺天道行则吉,逆天道行则凶!”跟着她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就算是如此,孤也不会仅凭汝等寥寥数语,就实施墨家之法。”

“那是当然。”王韫平静地附和道,“自甘忠可事败起,太平道便知唯有救百姓于水火,方能现致太平之世,而非以方术讨好君王将相。不瞒主上,昔年在锦西之时,林郎君曾与于吉屡起争执。起因就是林郎君一心要在锦西行墨者之法,以求向主上证明墨学行之有效。而于吉则一心只想建祠庙,广招信徒,受香火供奉。之后其更是为求功名利禄,以方术讨好袁绍至百姓生死于不顾。故在王韫心中于吉早已背离太平道。”

“若真是如此,此话理应林飞亲自来同孤解释。”听出王韫在为林飞辩护的蔡吉冷笑了一下。

“若此话由林郎君来说,主上会听乎?”王韫反问。

蔡吉被王韫如此一问,不由楞了一下。确实,如果这会儿是换做林飞来同自己说一堆有关太平道与墨家的来龙去脉,蔡吉不见得会听得如此认真。或者更为准确的说,蔡吉会对林飞的话持保留意见。

与此同时王韫见蔡吉没有答话,便又诚恳地向蔡吉拱手说道,“主上明鉴,林郎君建立锦西城至今,百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四方蛮夷不敢来犯,如此政绩难道不比那些沽名钓誉之士?”

这一点蔡吉还真不能反驳。锦西从建城到现在,才三年都不到。林飞不但让移民辽东的太平众站稳了脚跟,还将锦西打造成了一座齐军在辽东的军事重镇。光凭这些功绩,蔡吉就不得不点头承认道,“林飞之才确实堪比郅都。”

郅都是西汉的名臣。他为官忠于职守,公正清廉,对内不畏强暴,敢于捶扑家强权贵;对外积极抵御外侮,使匈奴闻名丧胆。后人对他评价皆很高,并把他与战国赵国的廉颇、赵奢等名将并列,被誉为“战克之将,国之爪牙”。蔡吉将林飞誉为郅都,自然是承认了他的才干。深受鼓舞的王韫趁热打铁着向蔡吉进言道,“既然主上也认可林郎君之策,那可否将锦西之法推广至关内?”

哪知蔡吉却将手一摆,干脆地否决道,“不可。”

“为何?”王韫不解道。

“锦西是锦西,中原是中原,不可一概而论。”蔡吉连连摇头道。其实蔡吉一直以来都有关注林飞在锦西的施政。特别是在幽州的时候,她还特地与庞统讨论过锦西的诸多制度。作为参与者,庞统自然也是对锦西的一系列制度赞不绝口。但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的蔡吉,还是瞧出了锦西制度的一些局限性。例如林飞在锦西所采取的制度源自墨者之法。由于墨者吃苦耐劳、严于律己,在准军事化的管理下能将人能动性发挥到极致。锦西的太平众拥有相似的素质,所以能适应墨者之法,集中力量开荒建城。但这种类似于后世生产队的组织,在宗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关内就不怎么适用了,甚至还可能激起民变。

依蔡吉的想法,锦西的一些制度必须在经过一定调整之后,才能在关内推广。并且推广对象不是普通的自然村庄,而是屯耕官田的屯所。因为替官府屯田的大多是流民,受宗族印象较小,容易接受准军事化管理。

所以蔡吉在看到王韫露出失望之色时,不禁微微一笑道,“罢了。这《太平经》孤先收下,汝去转告林飞,若想孤接受墨法,就好好经略辽东。让孤瞧瞧墨家能否像儒家、法家那般替大汉开疆拓土。”

王韫听罢蔡吉所言,当即兴奋地挺起腰板,冲着蔡吉郑重一拜道,“诺!吾等必不负主上所托!”

特此声明:本章关于墨家与太平道的内容都是柳丁查资料自行脑补滴~o(n_n)o~

另外,有书友说墨家不会辅佐朝廷。这个嘛~偶只能说如果墨家不求出仕,为毛还要派弟子到各国做官呢?为毛还要发明那么多攻城、守城器械呢?为毛宣讲“蓄士”以备守御呢?曾几何时墨家和儒家是并称的两大显学哟。好吧,偶承认墨家更傲娇一些~~~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齐侯的车驾继续东行赶赴东莱。蔡吉本人则在路途上一面处理公务,一面抽空研读《太平经》,当然是以红卷的《太平清领道》为主。绿卷的《太平要术》改编自《庄子》,与其看其中的鬼神之说还不如读原版的《庄子》。

值得一提的是,相比蔡吉之前看过的墨家经典《墨子》,《太平清领道》在思想上要浅显得多。像是作为墨家精髓的墨辩逻辑就完全没有被提及。并且书中涉及丹药、机关术的内容,既不多也不深奥,主要是隔空抓鬼、滚油洗手之类教太平道教徒如何用丹药和机关术装神弄鬼的把戏。但这并不表示《太平清领道》对蔡吉就没启发,相反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讲述墨家对政治、经济、民生、军事的主张及具体实施方法

其中最让蔡吉感兴趣的莫过于墨家对“义”和“利”的理解。话说儒、墨两家都提倡‘义‘。但儒家往往把‘义‘与‘利‘对立起来。事实上,自孟子提出:“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起,后世儒者便以言利为大戒。董仲舒更是说:“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于是儒者一切行为,专问动机,不问结果,弄得道德标准和生活实际距离日远,进而成为儒家学说一大流弊。

反观墨子直言“利,义也”,提倡“兼相爱,交相利”,认为道德和实利不能相离,利不利就是善不善的标准。当儒者还在以“小人”、“君子”的立场来争辩制度的优劣。墨者已务实地宣布,“爱利万民”、“兼而爱之从于利”、“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

墨家的这种实利主义,可以说甚合蔡吉的脾胃。在她看来自汉武帝独尊儒术起,中国历史上的历次变法总摆脱不了儒家小人君子之争的制肘。所谓的清流时常以道德大棒绑架朝廷政策。可事实上衡量一个政策优劣的标准是其是否利国利民,而非制定者、实施者的私德。相反那种以私德攻击政敌的作风才叫小人行径。而一但解除了儒家有关“义”与“利”的对立。重商重工也就都有了理论基础。

此外墨家在民生与经济上也颇有特色。不同于善于“开源”的法家,墨家的原则是“节用”。特别是在政府开支上,墨家主张“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认为君王不该做“加费不加利于民”的事。

而这种节用的原则还体现在对人力与时间的珍惜上。墨家认为儒教的丧礼,君父母妻长子死了,都服丧三年。伯叔兄弟庶子死了,都服丧一年。其余族人亲戚,五月三月不等。这样,人生在世几十年,服丧的日子倒占了大半。还有什么时间去工作学习呢?所以墨家对丧葬的态度是“节葬”。而这一点倒是与曹操的薄葬不谋而合。当然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的蔡吉更是举双手表示同意。

不过由于墨家从未当政,这些观点自然也就没有实例可以佐证。整本《太平清领道》中唯一有过实践内容就只有军事这一部分。特别是关于策划起事、招兵买马的部分简直堪称经典中的经典。须知墨家在历史上本就以秘密结社著称,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在经过系统的整理与总结之后。最终结出了黄巾起义这一硕果。起义的筹划将近十年,范围涉及青、徐、幽、冀、扬、兖、豫八州,如此强大的动员力与组织能力,在蔡吉的印象当中也只有后世舶来的红色组织能与其相提并论。

且不论墨家的观点优劣如何,至少在《太平清领道》的相伴下。蔡吉倒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十来天的功夫一眨眼就晃了过去,待到大队人马抵达东莱郡治龙口城时已是建安六年的八月。

龙口城也就是当年的黄县,本就是蔡吉的起家之地。这一日得知蔡吉得胜而归,龙口城内外早已人山人海,彩旗飘扬,锣鼓喧嚣间。数以万计的军民分列官道两侧,欢呼雀跃着迎接凯旋而归的齐军将士。

管统站在人群中,看着蔡吉乘着马车一路向沿途的军民挥手。怅然若失间只觉胸口一阵生疼。曾经寄人篱下的孤女而今成了权倾北方的诸侯。曾经名满天下的四世三公之后,而今却落得兵败身死,名誉尽毁。管统知道有些事情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过相比当日在黎阳被俘时的愤愤不平,如今的管统在心中多少已经默认袁绍的失败怨不得他人。毕竟在不到一年的软禁中,他看到了本已“横死”的田丰。也见闻了袁术、袁尚叔侄阋于墙,甚至还听说了有关袁谭弃父而逃的传闻。对于最后一条传言管统在感情上一直竭力否认。但偶而从脑中闪过的回忆却又让他不得不去怀疑那时的主公是否真如郭图所言已葬身大河。

不过就算那些关于袁氏父子兄弟相残的传闻都是真的。可这就能成为蔡吉背叛袁氏的理由吗?蔡吉就能无视主公多年来对她的提拔、保护,进而对袁氏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愤怒的情绪再次涌上了管统的心头。可当管统将幽怨的目光投向蔡吉之时,映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在了当场。只见城门下蔡氏的谋主郭嘉正将一个温润如玉的年亲男子介绍给蔡吉。双方寒喧了几句后,那男子便领着身后的几个妇孺向蔡吉俯身叩拜。蔡吉面带微笑着抬手示意一干人等起身,并上前抱起了其中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管统虽不认识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却一眼就认出站在男子身后的一对母女是袁谭的家眷,而蔡吉抱起的男孩则是袁熙的独子。眼看着袁氏后人同蔡吉其乐融融地站在一起,管统只觉一阵眼晕目眩几欲跌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尽忠?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恨谁?

“夫君。”

温暖而又熟悉的声音让管统下意识地回过了头,只见妻子宁氏牵着幼子正站在不远处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管统犹记得宁氏刚嫁给自己时端庄秀美宛如海棠仙子,被他视作珍宝。可如今宁氏的眼角面颊却爬满了岁月的印痕,唯有一双眼眸还带着三年前的婉约。是的,就在三年前管统只身逃出东莱投靠远在冀州的袁绍,将宁氏母子丢在了宿敌环绕的龙口城内。可就算是如此。宁氏依旧不离不弃地带着儿子等他归来。而在管统被软禁的这一年中,宁氏更是以她的温柔和贤淑包容着这位要死要活的夫君。可这一切管统都熟视无睹,仿佛自打他下定决心投身天下大事之后,宁氏便不再是他的珍宝。直到此时此刻,面对宁氏那双充满焦虑的眼睛,管统的内心才头一次有了名为愧疚的东西。于是下一刻他大步上前一手抱起儿子,一手牵着妻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喧闹的人潮之中。

“主上,在找何人?”郭嘉见蔡吉的视线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不由打趣地问道。

“没什么。刚才似乎看到了熟人。”蔡吉摇了摇头。将手中的袁谦交还给了吴夫人,转而向郭嘉攀谈道,“孤这一路赶来。但见青州各郡沿途村屯相望,鸡犬相闻。未曾想先生竟能在短短一年内増设屯田近万顷!真乃青州百姓之福,孤之大幸。”

郭嘉却微微侧身向蔡吉抱拳澄清道,“主上明鉴,此番青州屯田能如此顺利。绝非嘉一人之功,而是元皓、季珪两位先生相助之故。”

蔡吉一听田丰和崔琰也参与了青州屯田,心中不由一喜,于是赶紧转身向两人拱手一揖道,“孤在此替青州百姓谢过两位先生仗义相助。”

田丰和崔琰早已决心辅佐蔡吉,此刻见蔡吉如此客气。自是受宠若惊,双双作揖还礼。崔琰更是不无感慨地坦言道,“主上过奖也。若非主上先前订下以盐换粮之策。吾等又岂能如此顺利地招纳流民,兴修陂田,挖掘水渠。”

“哦?此话怎讲?”蔡吉耳听崔琰提起她的以盐换粮,立马就来了兴致。话说这以盐换粮的政策还是蔡吉当初为了筹粮而订下的权宜之计。此刻听崔琰的意思,似乎众人在她北征的这段日子里对青州的屯田政策进行了一番调整。

果然。崔琰在与郭嘉、田丰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会心一笑道。“不瞒主上,吾等受主上以盐换粮之策启发,以盐引招纳盐商大贾出财力收游民屯垦荒地。屯村所收粮食,官府收三成,百姓留五成,商贾得二成用以交换盐引。青徐二州商贾豪强闻讯后,争相认领‘盐引’屯垦荒地。而今不止是青州,就连徐州也此等‘盐屯’七千余顷。”

崔琰的这番解释让蔡吉惊喜之余,不禁联想到了后世的明朝同样也是用盐引换取盐商招游民屯垦边疆。事实上蔡吉之前以盐换粮的政策本就是受了明朝商屯的启发。只是没想到崔琰、田丰、郭嘉三人会以此举一反三,设计出同明朝商屯相似的盐屯体系。当然由于眼下正处战时,崔琰等人对商贾开出的条件远比明朝要苛刻得多。于是蔡吉一边在心中感叹汉末果然是人才辈出的时代,一边则脱口问道,“此策是何人所出?”

这一次崔琰也让到了一边,进而大方地将首功之臣介绍给了蔡吉,“回主上,此策乃元皓所出。”

“原来是元皓先生的手笔。”蔡吉略带惊讶地朝田丰拱手道。毕竟田丰在历史上一直都以谋略见长,此番其能在治政上有如此表现,实在是给了蔡吉一份不小的惊喜。

其实盐屯一事,提议者虽是田丰,但若没崔琰的修正,郭嘉的推行,是无法取得如今这番成绩的。所以这会儿的田丰被蔡吉热切的目光瞧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莫看他在袁绍面前狂得很,可是面对眼前的少女,田丰却难以摆起谱来。这一来是出于蔡吉于他有救命之恩。二来也因为蔡吉在东莱、北海两郡实施的诸多政策让田丰颇为钦佩。正所谓英雄惜英雄,此刻面对“以盐换粮”的首创者,田丰忍不住向蔡吉探讨道,“恕丰直言,主上当初订下以盐换粮之策时,可曾想过以盐引招商屯田?”

若换做其他诸侯听田丰这么一问,心中多半会萌生不满。认为这大胡子是在向自己挑衅。可蔡吉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却见她点头坦言道,“有是有,不过没元皓先生想得如此周到。”

“果是如此。”田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蔡吉见田丰瞧出了自己实施以盐换粮的本意,当即兴致盎然地追问道,“那元皓先生又是如何想到用盐引招商屯田的?”

“不瞒主上,老夫初时是想以盐引召商北上屯垦幽并边关。须知幽并两州远离中原,运粮入边往往耗费浩繁,若能以盐屯来济军事之不足,则可两全其美也!”田丰说到这里,不禁抚须露出了微笑。作为一个河北名士,田丰在心底里还是希望自己所设计的良策能在河北推广,造福河北的百姓。不过联系到如今河北复杂的局势,田丰终究还是将话锋一转补充道,“然则眼下幽并二州未平,故吾等这才先在青州试行此策以观成效。”

蔡吉听罢田丰的讲述,也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思路。事实上后世宋朝边军用盐换军粮,明朝的商屯也是出于相同的目的形成的。这么做的好处在于能替朝廷节省运军粮到边关的成本,同时也能便于管理。当然相对应的商人则会因此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特别是在承平年代用钱买盐远比搞什么以粮换盐来得好。宋、明两朝相关的政策总是时废时行。但眼下是汉末乱世,粮食是比金钱更为硬通的货币。更何况这种“盐屯”还能得到齐军的保护,所以也就难怪青、徐两州的商贾豪强会对这项政策趋之若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