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孝先生言之有理,眼下确实尚未到庆功的时候。”蔡吉虚心欠身作揖之后,又跟着感慨道,“虽说此番仰仗诸君鼎力相助击退了吕布,但不其一战下来东莱军损失也不小,怕是要休整一段时才行。”
原来这一次的不其之战东莱军虽成功伏击了吕布军,但其本身也为这场伏击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特别是充当诱兵的那一万人马,竟整整折损了六成兵力。再加上之后部队在伏击中的伤亡,以及张辽偷袭本阵所造成的损失。经战后一番统计。东莱这一仗满打满算共损失了近八千兵马。与吕布军的伤亡可算是在伯仲之间。因此蔡吉在吕布大撤退之后并没有下令部队追击。不是她不想追,实在是追不动了。
然而相比蔡吉对不其之战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唏嘘,在场的东莱将领们却都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这不,太史慈就掳着长须向蔡吉笑道,“主公莫忧。不其之战虽打得惨烈,然东莱折损的大多为步卒并未伤筋动骨。更何况吾等还得了吕布留下的两千匹战马。只要再征召上一批壮士,用不了多久又能得一支精兵来。”
“太史将军所言极是。经此一役,府君威名远扬,想招人还不容易。”张颌跟着附和道。
虽说太史慈与张颌那种将士兵当做消耗品的态度令蔡吉有些不适应,但身处乱世之中的她也知这就是战争。将军可以在平日里将士兵当做兄弟、当做子侄来爱护。可真到了战场之上,如果有需要,爱兵如子的将军们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将士兵当做炮灰来使。事实上。经过青州之乱,蔡吉也已逐渐踏入了将军们的思考领域。正如之前为了解决东莱的危局,蔡吉果断地激怒吕布,为不其县引来兵灾。她甚至还曾做好了放弃不其县的准备。虽说不其县最终是有惊无险保全了下来。但战争结束之后,蔡吉还是希望能做些事来进行弥补。
“那征兵一事就拜托二位了。”蔡吉微笑着接受了太史慈与张颌的劝说。同时又回头向童恢颔首道,“童县令,本府打算免除不其百姓三年赋税,一来是为了报答不其百姓的忠义,二来不其此番深受兵灾,百姓须修生养息一段时日方能恢复元气。”
童恢虽不知晓蔡吉心中所想。但他还是能从蔡吉的言语之间感受到其对百姓的歉意。而这种歉意在万物为刍狗的乱世,显得尤为地难能可贵。毕竟这世道多得是拿百姓当垫脚石的诸侯,而有心思回头看一眼“垫脚石”的人却少之又少。所以就算明知不其的兵灾是蔡吉引来的。这会儿的童恢还是忍不住感慨道,“府君真是爱民如子。倘若天下间的重臣都能似府君这般拥有赤忱之心,大汉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童恢这话让蔡吉多少感到有些羞愧。因为她到东汉已经近两年了。这两年来她虽一步步坐稳了太守之位,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家臣团,但未来的道路依旧坎坷而模糊。蔡吉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其实根本没改变任何东西。乱世依旧是乱世,刍狗依旧是刍狗。甚至连她本人也同这个时代的诸侯们一样。在用生命筑起自己的威名。
而与此同时东莱的发展也陷入了瓶颈之中。虽说这一次靠着郭嘉、太史慈、张颌等人的帮助,蔡吉与东莱郡渡过了被袁谭与吕布前后夹击的难关。可这并不代表东莱郡从此就可安枕无忧,更不代表她蔡吉就能摇身一变成为青州霸主。相反,熟知历史的蔡吉很清楚自己目前也就是个同吕布、张绣、张鲁、公孙度之流半斤八两的小诸侯而已。或许仰仗东莱的根据地,以及北地错综复杂的关系,能让她同张鲁一样多撑上几年。但如果自己无法在这几年内取得质的飞跃,那东莱被大势力吞并将是早晚的事。届时是像吕布、公孙度那般与大势力对抗?还是像张绣、公孙度那般选择臣服?
对于一心想要避免五胡乱华的蔡吉来说,无论那一条前景都不乐观。五胡乱华的本质在于中原皇权、世家、寒族间的博弈。要解开此结,就必须进行对汉王朝原有的体制进行变法。但变法的推行,并非取决你有没有才华,而是取决于决策者支不支持你的改革。其支持的力度与决心直接关系到变法的成败。商鞅、王安石、张居正、百日维新……太多的前车之鉴告诉蔡吉,最有效的变法,莫过于变法者就是决策者。而要在汉末成为决策者,蔡吉就必须一路过关斩将,踏过漫漫尸海。
此刻,面对城前那一片刚刚被战火蹂躏过的荒原,站瓶颈一头的蔡吉不由怅然道,“童县令谬赞,本府眼下所能做的也只是勉强维持东莱郡一方安定而已。甚至稍有不慎,还会为东莱百姓引来兵灾。”
“府君莫要妄自菲薄。经此一役,府君的忠义、智慧、英勇均已蜚声于世。想来府君日后的成就绝不会仅限于一郡之地。”童恢撸着洁白的胡须沉声勉励道。
同样听出蔡吉心中矛盾的郭嘉也跟着鼓励道,“童县令说得是。只要主公坚定信念,吾等会助主公成就心中所想。”
随着郭嘉的话音落下,太史慈、张颌等将领不约而同地抱拳向着蔡吉俯身一揖。没有任何的豪言壮语,也没有任何的华丽言辞,然而正是这种没有誓言的誓言,却比任何誓言都要坚定。同时亦让蔡吉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所肩负的不仅仅是她蔡吉一个人的理想,同时也肩负着在场所有人的理想。太史慈、郭嘉、张颌等等名留青史的名将名士,之所以会来听候她这么个女孩调遣,不是来陪她玩过家家的,而是想要在乱世之中成就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而主公志向的大小则直接决定着臣下施展抱负的舞台大小。就这一点来说,众人选择蔡吉做主公,无疑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所幸的是蔡吉心中也有着一张蓝图,一张能包容在场所有人理想的蓝图。因此就算立于瓶颈之中,就算明知前路艰险,蔡吉还是决定一肩抗下大家的梦想,用以报答诸君对她的信任与忠诚,用以向天下人证明太史慈等人的选择没有错。
所以这一刻,面对众人无声的誓言,蔡吉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苍天在上!吉定不负天下不负卿!”
这一章写得很艰难,修改了好几遍。关键是涉及到小蔡未来的走向与小蔡的决心。柳丁觉得一个人没有远大坚定的信念是无法走完修罗道的。哪怕是一开始没想过会当皇帝的朱元璋亦是抱有一颗驱除鞑虏的心。光凭私欲,人迟早会懈怠,会沉溺于享受,像吕布、像公孙瓒、像历史上湮灭的诸多帝王诸侯。
狮盔兽带、白袍银甲,一身戎装的李达手握长枪立于明光殿前。《三辅黄图?汉宫》有云,“未央宫渐台,西有桂宫,中有明光殿,皆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明月珠,金陛玉阶,昼夜光明。”然而此时的明光殿一眼望去既没有明月珠,也没有金陛玉阶,有的只是丛生的杂草和残垣断壁。可饶是如此,李达依旧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如他手中的长枪一般守在殿前,因为在他身后的明光殿中住着当今的大汉天子刘协。
李达是在去年十一月的时候与曹昂一同护送议郎吴硕在陕县与天子会合的。当时的天子正被李傕与郭汜的人马追杀。对于丢掉车驾徒步逃命的刘协来说,曹昂与李达的出现无异于神兵天降。加之两人又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郎,一个欣喜之下刘协当场便封曹昂为执金吾,封李达为羽林郎中。曹昂受封之后接了天子的诏书立马便赶去兖州向其父曹操求援。而李达则率领五百曲部与杨奉的白波军以及匈奴左贤王部一同护送天子回洛阳。
由于缺少车驾马匹,且又带着大批的宫人,从陕县到洛阳一行人等足足走了将近半年。期间自然是少不了露宿野外,而朝臣们也只得在野地里与刘协见礼议事。起先白波兵与匈奴人像看猴戏一样打量汉帝上朝,甚至还在一旁嬉戏打闹。李达见此情形,想起蔡吉曾叮嘱他要维护皇室的威严,于是便指挥五百曲部将那些看热闹的大头兵同“朝堂”隔离了开来。这才让刘协免去了每日“上朝”被人围观的尴尬。李达此举获得了天子刘协以及诸多朝臣的一致好评。为此刘协不仅赐了一套铠甲给李达,还将禁军也交由李达指挥。
虽然此时刘协身边的禁军已不足百人,但这一任命无疑是将年轻的李达推上了权谋的舞台。一时间示好者、拉拢者、奉承者、试探者纷至沓来。不过李达本并没有参加阴谋阳谋的自觉,在他看来在每日只能用酸枣、栗子充饥的时候谈封侯拜相,实在是无聊得很。因此除了天子与吴议郎之外,李达几乎不与人深交。至于那些奉上的金银珠宝。甚至美女也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时间一长,那些心怀叵测者固然是觉得这个东莱来的“野小子”不识抬举,但也有不少清流对李达骨气赞不绝口。
这一年的七月,历经千辛万苦的刘协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帝都洛阳。然而此时的洛阳经过董卓的焚烧,关东联军的兵马蹂躏,早已然残破不堪,甚至可以说缺乏基本的生存条件。百官们只得在破败的宫室内劈荆斩棘,整理出安身之所。而刘协与皇后等后宫女眷则暂时住进了尚有屋顶遮蔽的明光殿,并由李达率领禁军守卫。
不过李达在抵达洛阳之后,不久便获悉了东莱先后被袁谭、吕布围攻的消息。因此此时的他虽身处洛阳宫廷。心却早已飞去了东莱。而就在李达为东莱的战况忧心之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智深,今日是汝亲自当值?”
李达一见来者是汉帝刘协。赶紧躬身行礼道,“见过陛下。”
“智深不必多礼。朕只是想找人聊聊而已。”刘协和善地摆了摆手,示意李达不要拘谨。
李达一听刘协说要找人聊聊,便知天子又要向他询问小主公的事。自打刘协得知那个派李达等人前来救驾的东莱太守,是个与他同龄的妙龄少女之后。刘协就对蔡吉的事迹产生了浓厚了兴趣。而李达也颇为自豪地将自家小主公在东莱的所作所为讲述给了天子听。当然劫三韩贡船、威胁段融之类的“战绩”,还是要回避一下的。不过就算是如此,刘协依旧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会插上几句评价或是询问。但刘协也不是一次性都听完,他往往是听上一段停个几天甚至十几天再听下一段。而这段日子以来,刘协来找李达听“故事”的间隙越来越长。评价越来越少,询问却越来越多。
所以这会儿的李达驾轻就熟地就开口问道,“陛下想聊什么?”
“智深上次说到汝家主公欲与三韩通商。后来又如何?”刘协随意地朝石阶上一坐问道。
“回陛下,后来吾家主公命段融段曹掾负责与三韩通商之事。”李达恭敬地答道。
“段融?可是那段奎之子?其不是一直都与汝家主公作对?”刘协皱眉问道。
“吾家主公说……”李达说到这里忽然迟疑地停顿了一下。
“智深有话尽管说。朕恕汝无罪。”刘协循序善诱道。
李达并不是怕被治罪,而是不知这话对天子说合不合适。可是眼瞅着刘协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李达最终还是说出了蔡吉的那句名言,“吾家主公说。天下无恒古之敌。”
“天下无恒古之敌!”刘协愕然地重复道。显然这句话已然超出了面前这位少年天子固有的思维模式。这天下间怎么会没有恒古之敌?在刘协看来他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猖獗野蛮的李傕、郭汜以及匈奴人;见死不救的袁绍、袁术、刘表等诸侯;还有肆虐山野的诸多流寇毛贼,统统都是他刘协恨不得碎尸万段的敌人。
而这一边李达眼见天子一副惊讶得无所是从的表情。又跟着补充了一句道,“吾家主公还说,以和为贵。”
“以和为贵?天下无恒古之敌?”刘协皱起眉头将前后两句话在心中又回味了一番之后,突然恍然大悟道,“不要怕被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原来是这样,朕受教了。”
没错,刘协来找李达并非单纯的想听故事,而是旨在从蔡吉的事迹中取经。话说当初刘协得知这天下间竟有一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女太守之时,很震惊,也很吃味。要知道刘协这个皇帝当得并不窝心,大多数人都将他当孩子看,而不是当皇帝来尊重。那么一个十四岁的女太守又是如何治理一郡之地?如何拉拢人心?如何对付敌人?甚至拥有像李达这等忠义之士为其效忠呢?抱着这样的疑问。刘协开始向李达打听蔡吉在东莱的所作所为。却不曾想,这一打探之下,竟是越听越觉得有味道。比起太傅们枯燥的说教来,蔡吉所作所为无疑要生动明了得多。更何况对方与自己同龄,正好可以拿来做参考。因此在刘协眼中那个素未谋面的东莱女太守俨然已经成了他的良师。
至于李达对蔡吉每每都以“吾家主公”相称,刘协也并不在意,甚至还顺着对方的话头也称蔡吉为“汝家主公”。这一来是为了尊重李达对蔡吉的忠义,二来刘协也希望能借此拉近与李达的关系。毕竟刘协身边值得信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既值得信赖,又有本事,且年轻的俊杰。似乎也只有李达一人而已。因此刘协在心底是十分迫切想要将李达收为心腹,哪怕他已认蔡吉为主。
想到这里,刘协突然将话题一转。向李达问道,“智深,朕与汝家主公同龄。汝说,是汝家主公厉害?还是朕厉害?”
面对刘协如此孩子气的提问,李达自然是不能以同样孩子气的方式回答。好在伴君半年来李达多少也学会了点应付之道。却见他一个抱拳回应说。“陛下是天子。天子无人能及。”
“智深,汝何时也学会了奉承。”刘协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站起身望着面前宛若荒地的宫廷,长叹一口气自答道,“朕不如汝家主公。朕以前一直以为诸臣不把朕放在眼里,是因为朕太过年幼。但听罢汝家主公蔡安贞的经历之后。朕终于明白了,群臣不在乎朕,并不是因为朕年幼。而是因为朕还不是个合格的上位者。朕没有手段令群臣臣服于朕。”
“陛下……”面对天子一番推心置腹的坦言,李达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他也认为年轻的天子为人虽和善却没有自家主公有本事。
且就在李达尴尬之际,刘协却突然将语调一提,激昂地说道,“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朕既然已知自身不足之处,朕就要学习。要变强,要结识更多的才俊!智深,朕很期待与汝家主公见面。”
“陛下,待到东莱解围,吾家主公一定会上京面圣。”李达也同样憧憬道。
“朕差点忘了东莱现下正与吕布交战。”一想到温侯吕布,想到年幼时种种经历,这会儿的刘协亦不由自主地唏嘘道,“那可是当初诛杀董贼的温侯吕布啊!东莱蔡氏竟敢与其正面交锋,真乃女中豪杰也。”
李达听天子赞扬蔡吉,得意之余,也跟着傲然道,“温侯吕布有何可惧。东莱亦有太史子义将军坐镇!”
“听智深所言,太史子义不逊于飞将吕奉先?”刘协好奇地问道。毕竟当年吕布的武勇给年幼的刘协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李达对太史慈的推崇,在刘协看来更像是一种少年郎对自家师长的盲目崇拜。
哪知此时的李达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初李傕、郭汜等董贼余孽围攻长安,吕布丢弃了陛下只身而逃。此刻的太史将军则在东莱与吾家主公共患难。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刘协没想到李达会如此作答。但一想到当年司徒王允之死,以及这些年来李傕、郭汜等人对自己的压迫。深有感触的刘协,顿时长眉一挑,郑重其事地向李达拱手道,“智深言之有理。是朕肤浅了。看来东莱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却不知朕何时也能得此忠勇双全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