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粟桐的脚尖在地上踌躇,眼角微微向下压着,规避刺目的阳光,瞥上来的眼神像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半晌才支吾着问,“你吃早饭了吗?”
穆小枣九点前到的现场,经过一轮简单勘验已快十一点,这会儿问早饭实在马后炮。想起从局里出发时,何支队就说过“粟桐能力不错,就是脸皮时厚时薄,厚起来能把我的庆功宴变成她的主场,薄起来比死鸭子还嘴硬,做她的副手,难为你了。”
结合语境,穆小枣怀疑此刻的粟桐便有脸皮薄的迹象,要是自己不想办法打破僵局,这位队长可能真会地铁转公交再走三公里回市局。
“我的车停在小区外面,既然顺路,队长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回去?”穆小枣还特意将重音加在了“顺路”上。
粟桐的脸皮又倏忽厚了起来,“顺路顺路,一起一起。”
难得穆小枣有了些稀薄笑意,她跟在粟桐的身后,看着那招摇的发尾在肩上晃来晃去。
虽然老严跟何支队都说粟桐让人不省心,可其实她的身上有种特质,发生的案子再血腥复杂,她都能在下面稳稳托着,所以人心不浮躁,才能看清死者狰狞面目下的冤屈。
粟桐站在小区门口张望,她跟穆小枣连“熟”都还欠缺一步,也就觉得自己这新副队模样还行,不招摇也不碍眼,以前可能当过兵,复员后来干刑侦,穿得衣服料子不错,什么牌子不知道,粟桐还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微薄薪资肯定买不起。
这点信息能推敲出来的东西有限,粟桐先观望了一周,小区外没有公家的车,如果穆小枣穿得衣服自己都买不起,那代步的工具肯定也价值不菲,只是东光市有钱人不少,章台区更多,随手画得简陋车位上有一半高端品牌和型号,粟桐只能将范围缩小,不能下定论。
职业病人人都会犯,粟桐发现了穆小枣的规避、谨慎和敏感,穆小枣也发现粟桐的胡搅蛮缠其实是下意识的自保行为,堂堂一个刑侦队长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轻松舒缓的表象下粟桐像一根绷直的弦,周密、坚定且具有杀伤性,可惜穆小枣对她的了解还太少,不知道粟桐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纯粹看自己不顺眼。
穆小枣指着前面的卡宴道,“我的车刚送去重新喷漆,向家里借了一台闲置。”
粟桐哑巴了片刻,缓过神后皱眉问:“……你家里没有人违法乱纪吧?”
“违法乱纪我的政审就过不了。”穆小枣实在很有兴趣观察这位队长的表情变化
粟桐那双桃花眼不太标准,眼角微微向下耷拉着,因此显得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唯独这会儿抡圆了,上下打量着穆小枣,生怕警局里潜伏个卧底。
“你放心,这辆车已经在局里停放过好几次,何支与王局都盘问过,来历正当,并非套牌,也没有债务牵连。”穆小枣又道,“上不上车也由你自己选择。”
粟桐没怎么犹豫,理直气壮地往副驾驶一坐,“上百万的车你亲自开啊?”她忍了一会儿问,“家里不给你配个月薪几万的司机?”
穆小枣摇了摇头,“自己开才放心。”
随着车发动的声音,粟桐对金钱的好奇荡然无存,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回穆小枣身上。
盛夏的阳光无论在哪里都稍嫌刺眼,穆小枣握着方向盘正在挪车,她专注的时候人显得略微紧绷,睫毛上落了一层碎金色,眼镜是平光的,那种初印象里的文静内敛如潮水般淹没了本质,然而粟桐仍然有太多疑惑,穆小枣就像个藏有秘密的深井,而今看见的不足万一。
从小区到市局的路大多宽敞而且人少,二十分钟后粟桐就杀进了何铸邦的办公室。
刑侦一队的人大多都派了出去,东光市沿海又繁华,一个月内能出好几桩案子,本来是应该队长带一拨,副队带一拨,只是粟桐刚回,穆小枣又是新调来的,市里死六个人的案子也算大案,得让她两先熟悉熟悉,才安排到了一块儿。
何铸邦的办公室就挨着刑侦大队,趁穆小枣停车的功夫,粟桐“砰砰砰”敲三下,也不等里头的人反应,直接就推门进来了。
何铸邦没有反锁办公室的习惯,但凡性子急一点都能直接闯,门后的合页就这么遭受各种磨损,,梅雨季,空气里一潮就往下淌红水,怪渗人的。
“干嘛呢干嘛呢?”何铸邦两手握着保温杯,被粟桐这么一吓抖了半袖子,幸亏他夏天不喝滚水,不然得多一桩过失伤人案,他瞥了一眼粟桐,“刚回来就想把我谋害了好升职?”
“你那位置我还看不上呢,一天到晚跟人扯皮,”粟桐老大不客气,“说吧,穆小枣怎么回事?”
“我给你拴得缰绳,”何铸邦脸色不变,“还满意吗?”
大概看出来粟桐的下一步动作就是要掀桌,何支队他老人家往桌上一趴,死死护着乱七八糟的文件,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粟桐大发雷霆,他还有点奇怪,心里想着,“驴脾气转性了?”又抽闲盯着粟桐。
粟桐若有所思,“我是问她的来历……你可别推说不知道,那么好的身手,那么贵的车,以你长城也能挖走三块砖的手段,肯定下了死力气。”
第5章
何铸邦是全省有名的惜才如命,别人的庆功宴都是彼此恭喜,他是高脚杯装着白开水逮着个人就问,“唉,我听说你那儿有个得力的……”然后还臭不要脸说一句,“我干了,你随意。”
几年下来,分局和省内其它几个市局的人看见他就躲,何铸邦成天揣着个保温杯在局长办公室哀叹,“为了挖宝贝,把我的好人缘都快败光了。”
不过何铸邦挖到手的墙角都要经过好几轮审查,他谨慎的程度不亚于在苍蝇腿上找疙瘩,穆小枣既然能进刑侦大队当上二把手,肯定被何铸邦扒下了一层皮。
“以你的权限可以自己去查啊,”何铸邦松口气,开始扯纸擦袖子,“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你不提,回来就问我小枣的事,看来你对我的安排很满意嘛。”
粟桐连玩游戏都不怎么喜欢骂人,这会儿却满脸写着脏话,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何铸邦,“案子的事当然也要说,但你也别想转移话题。我的权限远不如你,能查到的都是表面上能给人看得,我进这个系统多少年了,会不清楚?”
“清楚你还问,”姜还是老的辣,何铸邦拿出点支队长的威严,敲了敲桌沿,“跟我说说案子。”
何铸邦年纪不小中年发福,不过他自己有努力控制,不抽烟不喝酒,因此只脸上堆肉显得和善,肚子略有些鼓起,用制服一遮还有些精干的模样。
粟桐在局里会给这老狐狸八分面子,她轻笑一声,没再纠结穆小枣的问题,反而问何铸邦,“你是知道我的,从小刨根究底,你不说我便查不到了吗?”
何铸邦默默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粟桐继续道:“关于案子……五具尸体,还有一个在医院抢救,民警那边传回消息,说是脑蛛网膜下腔出血,颅压过高,就算抢救过来也会有严重脑损伤,昏迷时间不定,很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也就是说别想从受害者口中问线索了。
“怎么,你觉得奇怪?”何铸邦对粟桐脸上的任何表情都很了解。
粟桐正打算开口,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穆小枣问,“何支与粟队在说案子?我能进来旁听吗?”
何铸邦瞪了粟桐一眼,那一眼里饱含着,“你看看人家多懂事,你敲门跟推门的动作都是绑一块儿的,不尊重领导和长辈。”口中道,“小枣回来啦,进来吧。”
粟桐擅长忽略别人的目光。
穆小枣的职业病跟粟桐的完全不一样,她进门后站得笔直,冲着何铸邦就一个立正敬礼,规范的像是用尺子测量过,何铸邦正踌躇着要不要站起来回礼,就见粟桐拐卖别人家孩子,拉着穆小枣就将她往椅子里摁,“坐下说话。”
何铸邦:“……”
怎么感觉缰绳没拴住,野马要连着木桩子一起飞奔呢?
粟桐相当于是何铸邦养大的,人前何支队长,何支队短,能给十分面子绝不缺斤少两,人后却没大没小习惯了,她摁完穆小枣,又往旁边的沙发上一躺,受伤的左臂架在茶几上放松,“我们说到重伤送医的受害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