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无权,无权!”审讯室各个角落里的人齐声喊道,“他搅得人不得安生,大人!我们受了他十五年的罪了!自从他退伍回来,从此弄得人心惶惶,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可把大家害惨了!”

“说得没错,大人!”村长作证说,“村子里民怨沸腾。没法跟他一起过活了!凡是捧着圣像去教堂,婚礼,要不,比如说吧,出了什么事,他都要横插一杠,叫叫嚷嚷,吵吵闹闹,非由他来维持秩序不可。他揪小伙子的耳朵,跟踪监视婆娘们,生怕她们出事,简直成了她们的老公公了……前几天,他挨家挨户下令不许唱歌,不许点灯。他说,没见法律规定可以唱歌的。”

“且慢,待会儿您再提供证词,”调解法官不让村长继续说下去,“现在,让普里希别耶夫继续陈述。说吧,普里希别耶夫!”

“遵命,先生。”中士嘶哑着嗓子,说,“您,长官,刚才说到,驱散人群不关我的事……那好,先生……可要是民众闹事呢?难道能允许乡民胡作非为吗?哪一部法典里写着,可以放纵百姓,听其胡来的?我绝不许可,先生。要不是我来驱散人群,给他们点儿手段瞧瞧,谁又能挺身而出?谁也不懂现行的规章制度,可以这么说,长官,全村只有我一人知道怎样对付平民百姓。而且,长官,我什么都能弄懂。我不是庄稼汉,我是中士军官,退役的军输给养员,在华沙当过差,还在司令部呢,先生。后来,请注意,我堂堂正正退了伍,当了消防队员,先生。再后来,由于病后体弱离开了消防队,在古典男子初级中学当了两年门卫……所有的规章制度我全知道,先生。可是庄稼汉都是粗人,啥也不懂,就应该听我的,因为――那也是为他们好。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我是驱赶了人群,可是岸边沙地上躺着一具捞起来的死尸。我请问:有什么根据,尸体可以躺在这个地方?难道这正常吗?县警察管什么的?我说了:为什么你这个县里的警察不把此事报告上级?兴许这个淹死的人是投水自尽,但兴许这案子有点儿要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性质――说不定是一桩刑事凶杀案……可是本县警察日金满不在乎,只顾抽他的烟。他还说:‘这人是谁,怎么跑来指手画脚的?他是你们这儿的什么人?好像我们离了他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回答说:‘既然你只知道干站着,不管不问,可见你这个傻瓜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他说:‘我昨天就把这事报告了县警察局长。’我请问:为什么报告县警察局长?根据哪部法典的哪条哪款?碰到这类案子,比如有人淹死,有人上吊,或者诸如此类的事,难道归县警察局长管吗?我说,这是刑事案件,民事诉讼……我说,眼下得派专人呈报侦查员先生和法官们。我还说,‘第一步你得写份报告,送交调解法官先生’。可是他,这个本县警察,只是张着嘴傻笑。那些庄稼汉也一个样。大家都笑,长官。我可以对天起誓,我说得没错。喏,这人笑了,那人笑了,日金也笑了。我说:‘你们都龇牙咧嘴干吗?’可是县警察开口了:‘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我一听就火冒三丈。县警察,你是这么说的吗?”中士转身问县警察。

“是这么说的。”

“大家都听见他有关所有普通百姓的话是怎么说的:‘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大伙都听见他说什么来着……这话可把我给惹火了,也吓着我了,长官。我说:‘你再说一遍,把自己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他又把原话说了一遍……我便冲着他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调解法官先生?你身为县警察,能说反官府的话吗?啊?’我说:‘你知道吗?要是调解法官先生愿意,光凭你这话,就可以判你行为不端把你送交宪兵队?你知不知道,调解法官凭你这句政治性的言论,就可以把你驱逐出村,发配到别的地方去?’可村长说:‘超出自己权限的事调解法官一件也办不了。他只能审判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就是这么说的,大伙都听到了……我说了:‘你怎么不把官府放在眼里?’我说:‘你别跟我闹着玩儿,到头来准没你好果子吃。’当年在华沙,在男子中学我当门卫时,只要听到有不当的言论,我就朝大街张望,看有没有宪兵在,要是有,我就说:‘过来,老总。’把事儿一五一十全向他报告。如今在村子里你能向哪个报告?……闹得我气炸了肺。如今的人肆无忌惮,目无法纪,气得我挥起了拳头……当然咯,我揍得并不费劲儿,只是给人家轻轻几拳,好让他对您长官再不敢说这样的话。这时县警察出来替村长说话了,所以我把县警察也给揍了……事情就这样闹了下去……我那是在气头上,长官,不揍事儿对付不了。见了蠢家伙不动拳头,心里过意不去。特别是遇到大事儿……见到有人闹事……”

“得了!即使有人闹事,自然有管事的人。有县警察、村长、村警。”

“县警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再说他也没有我更了解情况。”

“不归你管的事,用不着你了解!”

“啥?不归我管?怪哩……有人闹事,居然不归我管!难道还要我夸他们做得对吗?他们不是向您告状吗,说我禁止他们唱歌……唱歌有什么好的?放着正事儿不干,倒要唱歌……他们还时兴晚上点着灯闲坐在一起。该去睡了,他们倒好,又是笑又是闹的。我都记下了!”

“记下什么?”

“点灯闲坐的家伙。”

普里希别耶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油腻腻的纸条,戴上眼镜,念了起来:

“点灯闲坐者如下:伊凡?普罗霍罗夫,萨瓦?米基福罗夫,彼得罗夫。大兵的寡妇舒斯特罗娃同谢苗诺夫?基斯洛夫私姘。伊格纳特?斯韦尔乔克大搞妖术,他的老婆玛芙拉是巫婆,每天夜里跑出去挤人家的牛奶。”

“别念了!”法官制止了他,转而询问证人。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把眼镜往脑门上一推,惊讶地打量法官,看得出,对方并不站在他一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鼻子通红。他看了看法官,又看看证人,怎么也不明白法官干吗那么激动,审讯室的角角落落里干吗会响起叽叽喳喳的不满声和忍着没大声发出的嘻嘻笑声。他怎么也想不通对他竟是这样的判决:监禁一个月。

“为什么?”他疑疑惑惑地摊开双手,问,“凭哪法律的哪条哪款?”

不过有一点他终于明白了:世道已经变了,他再也没法活下去了。他心情沉重,心灰意冷。他出了审讯室,只见一大群庄稼汉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出于习惯,禁不住挺直身子,双手紧贴裤缝,用那沙哑的嗓子,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

“老百姓,都给我散开!不得聚众!各自回家!”

(1885年)

伤心

车工格里戈里?彼得罗夫,正赶着雪橇把生病的老伴儿送到地方自治局医院去。想当年他是加尔钦乡里远近闻名的出色工匠,可又是名最没出息的庄稼汉。这一趟外出他得赶三十俄里的远路,加上道路糟透了,连官方的邮差也望而生畏,更何况车工格里戈里这样的懒汉呢?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举眼望去,处处漫天的大雪飞舞,叫人分不清雪团是由天上落下,还是从地上扬起的。雪团迷离,见不到田野、电话杆和森林。每当格里戈里遇上迎面而来的强风,甚至连车轭也迷失其踪迹。瘦弱的老马艰难地一步挨着一步往前走去,四腿深深地陷在雪堆里,费了浑身的气力才能拔将出来,累得晃起了脑袋。这车工焦急赶路,从座位上跳起,不时挥鞭抽打马背。

“玛特廖娜,你就别哭了……”他小声嘟哝道,“忍着点儿,天保佑,眨眼间你就到医院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给你药水喝,要么给你放血,要么他发慈悲,用酒精给你擦身,错不了,腰痛病说没事就没事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尽心尽力的……别看他嘴里嚷嚷,使劲儿跺脚,可是会尽心尽力的……多好的老爷,待人和和气气,愿上帝保佑他身体健康……等我们一到,他会巴结着从诊室里奔出来,这个那个问个没完:‘怎么回事?’他会嚷嚷,‘为什么现在才到?为什么不早些来?难道我是一条狗,得成天围着你们这些鬼东西转?为什么不在上午来?回去,别让我见到你。明天再来!’我就对他说:‘医生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好老爷!’哎,你倒是迈腿呀,该死,恶鬼!驾!”

车工给了马一鞭,不再理会老太婆,径自低声说了下去:

“‘好老爷!说句老实话,面对上帝,敢对十字架起誓:天刚亮我就动身了。可哪能按时赶得到?老天爷……圣母娘娘……发怒了,送来了这么一场暴风雪。您老人家也知道,再好的马也赶不来,要说我那马,老爷您也看到了:哪是什么马,丢人现眼的货色!’可是巴维尔?伊凡内奇一听准会皱起眉头,大声嚷嚷:‘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能找出理由来!特别是你,格里什卡[13]!我早就把你看透了!这一路过来怕是又进了五六家酒馆吧!’我就回答他:‘敢情我是恶棍,是异教徒?老太婆快要归天了,只剩下一口气了,我还一趟趟跑酒馆?瞧您说的,饶恕我吧!叫那些酒馆见鬼去吧!’巴维尔?伊凡内奇便吩咐人把你抬进医院去。我就给他下跪……对他说:‘巴维尔?伊凡内奇!老爷!我们对您千恩万谢啦!您要原谅我们这些傻瓜、混蛋,不要生我们庄稼人的气!是该把我们轰出去,可您老人家为我们操够了心,瞧您的脚都沾上雪了!’巴维尔?伊凡内奇会瞪我一眼,像要揍我,说:‘你疯癫癫地给人下跪,傻瓜,还不如平时少灌几杯马尿,可怜可怜自己的老太婆。真该揍你一顿才是!’‘说得对,真该揍,巴维尔?伊凡内奇,您就揍我一顿吧!既然您是我们的大恩人,亲爹,我们怎能不下跪呢?老爷,我说的是老实话……就像当着上帝的面儿……要是我撒谎,您就啐我的眼睛:只要我的玛特廖娜,也就是这个老太婆,病治好了,又能操持家务了,那么只要您老人家吩咐我做的事,我件件都办到!小烟盒,您想要的话,我可以用卡累利阿桦木做……还有槌球,还有九柱戏的木柱,我都能车得同洋货一个样……这些玩意儿我都替你做!一个子儿也不收您的!在莫斯科,这种小烟盒能卖四个卢布,可我不要您一个子儿。’医生会笑着说:‘行啊,行啊……我心领了!只可惜你是个酒鬼……’我,老伴儿,知道怎么跟那些老爷们打交道,没有哪个老爷我不能跟他搭上几句的。只求上帝保佑,别迷路才好。瞧这暴风雪!迷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车工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他这下就像开了闸门的水,说起来收不住嘴,好减轻些痛苦的心事。他说的话不少,可脑袋里的想法和问题更多。一桩桩伤心事猛地向这车工袭来,令他措手不及,害得他此刻不知所措,定不下心来认真想一想。在此之前,他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处于醉酒后那种迷迷糊糊的状态,既不知道伤心,也不知道欢乐,可是现在却突然感到心情十分痛苦。这个无忧无虑的懒汉和酒鬼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另一个人,急得团团转,心事重重,急着赶路,甚至敢于跟暴风雪对着干了。

这车工记得,灾祸是从昨天傍晚开始的。昨晚他回到家里,照例又喝得烂醉如泥,照例又骂骂咧咧,挥拳打人。老太婆瞧了一眼自己的老冤家,那眼神是前所未见的。往日,她那双老眼里布满了痛苦和顺从,就像那些经常挨打、吃不饱肚子的狗,可现在她的眼神严厉而呆滞,像圣像上的圣徒或者快要死的人。哀伤就是从这双奇怪的、不祥的眼睛开始的。车工惊呆了,赶紧向邻居借了一匹老马,立即把老太婆往医院送,一心指望巴维尔?伊凡内奇能用些药粉或者油膏让老太婆的眼神变回去。

“你呀,玛特廖娜,那个……”他低声嘟哝道,“要是巴维尔?伊凡内奇问起我揍不揍你,你就说:‘从来不揍!’往后我再也不揍你了。我凭十字架向上帝起誓!再说,难道我是生性狠毒才揍你?揍了没丁点儿好处。我心疼着你哩。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伤心,可我现在急着送你去看病……我尽力了。这风雪,这风雪!上帝啊,你爱怎么干都可以!只求你别让我们迷路……怎么,腰痛?玛特廖娜,你怎么老不吭声?我问你呢,腰痛吗?”

他感到奇怪,老太婆脸上的雪怎么老也不化。奇怪,那张脸不知怎么显得特别干瘪,灰白里透着蜡黄,因而显得神情严厉而呆滞。

“唉,蠢婆娘!”车工嘟哝道,“我是凭良心对你,上帝作证……可是你,那个……咳,真是蠢婆娘!再这样,我索性不把你送医院让巴维尔?伊凡内奇来治了!”

车工放下缰绳,犹豫起来。他不敢回头看一眼老太婆――他害怕!问她什么,她不答应,同样叫人害怕。最后,为了探个明白,他没有回头,只是去摸她的手。手冰冷,拉起后又像鞭子一样落了下去。

“这么说她死了。糟了!”

车工哭了。他不只可怜老太婆,更感到沮丧。他心想:世上的事变得真快!他的伤心事刚开始,怎么就到头了?他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婆好好过日子,对她表表心意,疼她,怎么她就死了?他跟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年,这四十年就像在烟里雾里糊里糊涂一晃就过去了。酗酒、打架、受穷,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而且,像故意恼他似的,就在他醒悟到要疼爱老太婆、离了她就没法生活、他实在对不起她的时候,她却死了。

“是啊,她还去要过饭!”他回想往事,“是我亲自打发她去要饭的,多糟糕的事儿!她,蠢婆娘,再活上十来年就好了,要不,她还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人哩。圣母娘娘,我这是往什么鬼地方赶呀?现在不用去看病了,该去下葬了。往回走!”

车工掉转马头,使劲儿抽马。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现在,连车轭都看不见了。雪橇有时撞到小云杉上,黑乎乎的东西擦伤他的手,又从眼前闪过。举目望去又变得白茫茫一片,风吹雪舞。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车工心想。

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玛特廖娜是个年轻、漂亮、快活的姑娘,出身富贵人家。父母把女儿嫁给他,贪图他有好手艺。凭着那份嫁妆原本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糟就糟在,婚礼后他喝得烂醉如泥,一头倒在暖炕上,从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婚礼他倒记得,可是婚礼之后出了什么事,哪怕要他的命,他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成天不是酗酒,倒头睡觉,便是打架。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云团般的白雪渐渐变得灰暗起来。暮色渐浓。

“我这是往哪儿赶呀?”车工猛地醒悟过来,“该把她埋了,可我得去趟医院……我都变傻了!”

车工再次掉转雪橇,又抽起了马。老马鼓足全身的劲儿,喷着鼻子,开始小跑起来。车工接二连三抽它的背……身后响起撞击声,他哪怕不回头,也知道是死去的老太婆的脑袋撞着雪橇。天色变得越来越暗,风越刮越冷,越来越刺骨……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车工心想,“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下活儿……挣来的钱全交给老太婆……该这么办!”

后来他居然把缰绳弄丢了。他寻找起来,想把缰绳捡起来,却怎么也不行。他的手活动不了了……

“算了……”他心想,“让它自个儿走吧,它反正认得路。这会儿得睡会儿……葬礼前,安魂祭前,得躺会儿。”

车工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不久他听到马站住不走了。他睁眼一看,自己面前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他真想从雪橇上爬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是全身软绵绵的,即使冻死,也懒得动弹了……于是他安静地睡着了。

他醒过来,发现躺在一间四壁油漆过的大房间里。窗外射进明亮的阳光。车工看到床前有许多人,首先他想做的事就是要让人看到自己是个明事理的规矩人。

“请来参加老太婆的安魂祭,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一声……”

“唉,得了,得了!你躺着!”有人打断他。

“天哪!巴维尔?伊凡内奇!”车工看到身边的医生吃惊地说,“老爷!恩人!”

他想跳下床,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但感到手脚都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