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炊也忘了烧,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莉帕懵懵懂懂,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抱着孩子逗他玩。
老爷子从车站回来,谁也不问他什么了。打过招呼后,他一声不吭在各房间转了转,晚饭也不吃。
“没人出得了力……”只剩下瓦尔瓦拉和老爷子两个人时,她说,“我说过,去求求哪位老爷,可那时你不听……递个呈文也是好的……”
“我可找过人的!”老爷子说,摆摆手,“判刑后,我就去找给阿尼西姆辩护的老爷,他说:‘现在已无济于事了,晚了。’阿尼西姆也说晚了。我一出法庭,就跟一名律师说好了,给了他一笔钱……再等上几个礼拜,再去见他,到时候听天由命吧。”
老爷子又到各房间转来转去,回到卧房,对瓦尔瓦拉说:
“兴许我害病了。这个脑袋……晕晕的,糊里糊涂。”
他锁上门,免得被莉帕听到,继续轻声说下去:
“我的钱也挺糟的。记得吗,阿尼西姆结婚前,复活节后的第一个礼拜,他给了我一些簇新的一卢布和半卢布的银币。当时我藏好了一个小包,其余的与自己的钱混在了一起……我的叔叔第米特里?菲拉特奇――愿他进天国――活着的时候,常去莫斯科,要么去克里米亚办货,他妻子在他外出的时候,跟好几个男人私通。他们有六个孩子。我那叔叔喝醉时就笑着说:‘我闹不清这几个孩子中哪个是我自己的,哪个是别人的。’你看他这人多随和。如今我也分不清哪些钱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看起来全是假的一样。”
“得了,求上帝保佑你!”
“我在车站买票,付了三卢布,心想:那些钱怕是假的吧?我怕得要命。看来是犯病了。”
“瞧你说的,我们大伙都在上帝眼下活着。嘿,嘿……”瓦尔瓦拉晃了晃脑袋,说,“这事倒得细细琢磨琢磨,彼得洛维奇……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也有大把年纪了。等着瞧吧,你一闭了眼,你那孙子准受人欺负。唉,我就担心,人家会欺负尼基福尔,准会欺负!你看,亲爹不在了,母亲又那么年轻,傻乎乎的……你不如立张字据,哪怕给那小娃娃一点儿土地,把布乔基诺给他吧。真的,彼得洛维奇!仔细想想吧!”瓦尔瓦拉继续劝说,“孩子多好,怪可怜的!明天就去办个手续。还等什么?”
“我也真把孙子给忘了……”楚布金说,“该去看看他。你说,孩子挺好,孩子不错?可不是,得让他好好长大。愿上帝保佑他!”
他开了门,勾起手指招呼莉帕过来。她抱着孩子到了他跟前。
“你,莉帕什卡,需要什么,尽管说。”他道,“想吃什么,吃去。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们啥都舍得……”他说罢在孩子胸前画了画十字,“照应好我孙子。儿子没了,只剩下孙子了。”
泪珠儿顺着面颊纷纷滚下,他低声哭泣着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躺下去睡了,睡得很熟,他已经七个晚上没有好好睡了。
七
老爷子正打算进城去,时间不长。有人跟阿克西尼娅说,老爷子这是去找公证人立遗嘱的,说他要把她烧砖的那块布乔基诺的地遗赠给孙子尼基福尔。这话是早晨人家告诉她的,当时老爷子和瓦尔瓦拉坐在台阶附近的桦树下喝茶。她把铺子通街道和通院子的门关上,把归她保管的钥匙全收拢来,扔到了老爷子的脚下。
“我再也不为您干活了!”她大声嚷道,接着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我不是您的儿媳妇,只是个打工的!大伙都笑话我:‘瞧,楚布金家找了个多棒的雇工!’我可不是你们雇来的,我不是要饭的,也不是什么贱货,我有爹有娘!”
她任凭泪水流着,不擦不抹,斜着泪眼,恶狠狠地盯着老爷子。她脸红脖子粗,脸绷得紧紧的,使劲儿扯起喉咙嚷着。
“我再也不给你们办事了!”她接着说道,“我累死累活,白天地里的活儿我要干,铺子里的生意我要操心,夜里还要去搞酒――这些全丢给我!可土地呢,给了那苦役犯的老婆和那鬼崽子!她成了这儿的主子,我呢,成了她的奴才!全给了这囚徒的老婆,让她吞不下去噎死吧!我走!你们再找别的傻瓜吧,一班千刀万剐的恶人!”
老爷子一辈子还没骂过人,没责罚过子女,压跟儿没想到家里哪个人会对他说粗话,不规不矩,这一听吓得他忙跑进屋里,在大柜子背后躲了起来。瓦尔瓦拉惊慌失措,待在原地不能动弹,只是双手乱舞,像在赶毒蜂似的。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她大惊失色,说,“她乱嚷嚷倒是干吗?唉嘿嘿……人家全听到了!轻些好吗……唉哟,能不能轻些!”
“已把布乔基诺都给了囚徒的老婆,”阿克西尼娅照样嚷下去,“如今全都要给她了――我什么都不稀罕!你们全都要完蛋!你们是一帮土匪!我算是看透了,抢光了我!你们这帮强盗,劫了我,还要抢劫路过的人,抢了老的,还要抢小的!哪个没有执照卖起了酒?哪个使假钱?箱子里的假钱满满当当――如今用不着我了!”
敞开的大门外聚了大堆人,个个往院子里瞧热闹。
“让大伙都来看看吧!”阿克西尼娅嚷道,“我要让你们丢尽脸面!让你们羞得不得好死!到时候你们全给我下跪求饶!喂,斯捷潘,”她招唤起聋子,“咱俩这就回屋去,见我爹妈去,我不想跟囚犯生活在一起了!走吧!”
院子的晾衣绳上挂着衣服,她扯下湿淋淋的裙子和上衣,丢进了聋子的手里。然后发了疯似的在绳子上的衣服前后东奔西跳起来,见衣服就扯,不是自己的,就扔到地上,踩上一脚。
“唉嘿嘿,老天爷,拦住她!”瓦尔瓦拉唉声叹气道,“她要干吗?布乔基诺就给她,看在天上基督的分儿上,给她吧!”
“瞧这婆姨!”门口的人议论纷纷,“竟有这样的婆姨!发起飙来了――罪过!”
阿克西尼娅奔进了厨房,里面有人正在洗东西。只有莉帕一个人在洗衣服。厨娘上河边漂洗衣服去了。灶旁的洗衣槽和锅子里冒着热汽,厨房里热汽腾腾,闷热难当,一片模糊。地上放着一堆没洗的衣服,旁边的椅子上躺着尼基福尔,伸出两条红红的小腿儿,这样哪怕掉下来,也不会受伤。巧的是阿克西尼娅进来的时候,莉帕正从那堆衣服里取出阿克西尼娅的衬衣,放进洗衣槽里,她已伸手去拿摆在桌子上盛着沸水的大勺子……
“拿给我!”阿克西尼娅满腔仇恨,盯着她说,把自己的衬衣从槽里抓了去,“我的衬衣你不配碰!你是囚徒的妻子,到你该待的地方去!”
莉帕呆呆地看了看她,不知怎么回事,猛地她觉察到阿克西尼娅投向孩子的那目光,她明白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你已拿走了地,这个也给你!”
阿克西尼娅说着,不由分说抓起盛沸水的勺子,向尼基福尔泼去。
紧接着是一阵惨叫,乌克列耶沃村从未听到过的惊叫――谁也不相信,莉帕这样弱小的人会发出这样凄惨的叫声。院子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阿克西尼娅一声不吭跑进了正屋。脸上还挂着往日那种天真的笑意。聋子手里抱着一堆衣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后来不慌不忙默默地把衣服晾上了绳子。厨娘从河边回来前,谁也没有勇气进厨房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八
尼基福尔被送到了地方自治局医院,傍晚他死在了医院。莉帕没等到家里人来接她,便把孩子用被子包好,抱着回家。
这是座新医院,刚建不久,窗子很大,高高地坐落在一座山上。夕阳照得医院闪闪发亮,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山下是村子,莉帕顺着道路下山来,还没到村子,便在一个小池塘边坐下来。有个妇女牵着马过来给马饮水,马不喝。
“你干吗不喝?”那女的轻声疑惑地问,“你这是干吗?”
一个穿红衬衫的男孩坐在水边,在洗父亲的靴子。除了这两个人,村子里、山上不见一个人影。
“不喝水……”莉帕看着马,说。
那女的和那孩子带着靴子走了,周围再没有什么人了。太阳身披火红和金黄色的锦缎躺下睡了。一条长长的红色和紫色的云团在高空蔓延开去,守望着太阳的安宁。远处,不知是什么地方,一只麻?a叫了起来,听来像关在板棚里牛的叫声,又凄凉又低沉。春天常听到这种神秘鸟儿的叫声,但就是不知道它长得怎么样,待在哪儿。山上的医院里,就在池塘边的灌木丛中、村外和田野四周,夜莺在引吭高歌,杜鹃在细数着某人的年龄,数着数着,老数错,便从头开始数起。池塘里的青蛙鼓起肚皮,怒气冲冲起劲儿叫唤着,此起彼应,甚至能听清叫唤什么:“好你个乖乖,好你个乖乖!”好不热闹。这些畜生像是故意在叫唤,在歌唱,好让人在春天的夜晚别睡觉,好让大家――连怒气冲冲的青蛙也不例外――珍惜并享受宝贵的每分钟。知道吗,万物的生命只赐给你一次!
半月的银辉在高空洒落下来,繁星点点。莉帕想不起自己在水塘边坐了多久,当她起身离开时,村子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整个村子见不到一丝灯光。离家大概还有十二俄里的路程,她已精疲力竭,想不出该如何回去。月儿时而在前方,时而在右侧出现,同一只杜鹃在不停叫唤,声音有点儿嘶哑,似带笑声,笑话她:“哦,瞧哪,她迷路了!”莉帕走得很快,把头巾也弄掉了……她看了看天上,心想,她孩子的灵魂现在在哪里?是跟着她走呢,还是在天上,在星星旁飞翔,再也不想念自己的娘亲?啊,夜里的田野里,听着杜鹃的歌声,而自己又不能唱,置身于万千的欢声笑语之中,自己高兴不起来。天上明月望着自己,它也是那么孤独,一切对它来说都失去了意义,是冬天还是春天,活人还是死人――此情此景是何等的凄凉……心中一旦有了伤心事,孤单一人踽踽而行特别不是滋味。要是有妈妈普拉斯科维娅做伴,那该多好――要么“拐棍儿”,要么厨娘或别的人在左右做伴也行!
“卜!”麻?a叫唤着,“卜!”
突然听到了人声:
“套车,瓦维拉!”
前面,大路旁生着一堆篝火。见不到火焰,只有些红红的火炭在闪闪烁烁。只听得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黑暗中现出两辆大车――一辆装着一只桶,另一辆矮些,装着袋子,有两个人。一人牵着马去套车,另一个人一动不动,双手抄在背后,立在篝火旁。大车旁一条狗汪汪叫着,牵马的人站住了,说:
“路上好像有人过来。”
“沙利克,别叫唤!”另一人冲那狗吼道。
凭声音听出这另一个人是老头。莉帕立住了脚,说:
“上帝保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