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得哭出来,她赶紧转身跑出了休息室。
斯塔尔采夫的心不再剧烈地跳动。他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头一件事就是扯下那个硬领结,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觉得有点儿难堪,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没有料到会遭到拒绝――也不相信,他的一切幻想、痴情和希望让他落到这么一个尴尬的结局,简直就像业余演出的一出小戏。他为自己的感情、为自己的初恋感到伤心,伤心得恨不得大哭一场,或者操起伞来朝潘捷莱蒙的宽背使劲儿打去。
一连两三天他无心工作,不吃不睡。消息传来,他得知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去莫斯科进了音乐学院,这才平静下来,过起从前那种生活。
后来,他偶尔回想起当初如何在墓地里徘徊,如何跑遍全城去借礼服的情景,总是懒洋洋地伸个懒腰,说:
“惹出了多少麻烦,真是的!”
四
四年过去了。斯塔尔采夫在城里的业务已经相当繁忙。每天上午他在佳利日匆匆看完病人,然后坐车赶到城里行医。现在他坐的已经不是双套马车,而是带许多小铃铛的三驾马车了,每天总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他发福了,而且越来越胖,患上了气喘病,已经懒得走路。潘捷莱蒙也发福了,他的腰身越宽,越是伤心地唉声叹气,怨自己命苦:赶马车的活儿太累人了。
斯塔尔采夫去过各种各样的人家,遇见过许许多多人,但跟谁也没有深交。当地人的言谈、对生活的看法,连同他们的外表,他看了就生气。渐渐地,经验告诉他:你可以跟当地人打打牌,或者吃吃喝喝,他们都心平气和,宽厚善良,甚至相当聪明,但是只要话题一转到吃喝以外的事,比如说谈政治或者科学,那他们就变得茫茫然,或者发一通空洞、愚蠢、恶毒的议论,叫人听了只好摆摆手走开。有时,斯塔尔采夫甚至试着找一些具有自由思想的当地人交谈。比如说到人类,他说,谢天谢地,人类在不断进步,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到时候将废除护照和死刑。这时候,对方斜着眼睛怀疑地看着他,问道:“如此说来,到时候人就可以在大街上任意杀人了?”有时斯塔尔采夫参加应酬,在饭余酒后说到人应当劳动,缺了劳动生活难以为继,大家便认为这是指责他们,开始生气,跟他争论不休。尽管这样,城里人还是无所作为,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简直想不出能跟他们谈些什么。斯塔尔采夫只好回避各种交谈,只管吃喝玩牌。每当他碰上某家有喜庆,主人请他入席时,他就坐下,望着面前的盘子,默默地吃喝。席间的谈话没有趣味,不公正,愚蠢,他义愤填膺,激动异常,但一言不发。由于他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眼睛望着盘子,城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傲慢的波兰人”,虽说他根本就不是波兰人。
对于戏剧和音乐会这类娱乐活动,他向来不参加,可是每天晚上都打牌,一玩就是三个小时,玩得兴致勃勃。他还有一样消遣――他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迷上玩牌的――每到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行医得来的钱,这些花花绿绿的票子有的带香水味儿,有的带醋味儿,有的带薰香味儿,有的带鱼油味儿。这些票子胡乱塞在各个口袋里,有时约莫有七十个卢布。等到积攒到几百,他就送到信贷合作社存活期。
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外出求学的四年间,斯塔尔采夫只去过图尔金家两次,还是应薇拉?约瑟福夫娜之请去治她的偏头痛的。每年夏天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都回来度假,但他一次也没有见到她,不知怎么的,每次都错过了。
四年就这样过去了。在一个宁静温暖的早晨,一封信送到医院里。信是薇拉?约瑟福夫娜写给德米特里?姚内奇的。信上说,她很想念他,请他务必光临以便减轻她的病痛。况且今天是她的生日。信下面有一行附言:“我也和妈妈一样,邀请您。卡。”
斯塔尔采夫考虑一番后,傍晚驱车到了图尔金家。
“哎呀,您好啊,有请!”伊凡?彼得罗维奇眉开眼笑地欢迎他,“蓬茹杰[103]!”
薇拉?约瑟福夫娜已经老多了,头发也白了。她握住斯塔尔采夫的手,不自然地叹口气,说:
“大夫,您显然不想对我献殷勤了,老不到我们家来。我太老了,配不上您。不过,现在回来了一位年轻的,也许她会比我幸运。”
科季克呢?她瘦了些,白了些,变得更漂亮、更苗条了。但她已经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是当年的科季克了:在她身上已经没有昔日的蓬勃朝气和天真烂漫的神态。现在她的目光和举止间流露出一种新的表情――胆怯和愧疚。仿佛在这里,在图尔金家里,她像在做客。
“多年不见了!”她说着,把手递给斯塔尔采夫。看得出来,她有点儿心慌意乱。她好奇地细细盯着他的脸,继续道:“您可发福了!您晒黑了,壮实了,不过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现在他还是喜欢她,非常喜欢她,不过,她身上好像缺了点儿什么,或者说多了点儿什么――
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有种东西妨碍了他,使他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激情。他不喜欢她那苍白的脸色,那新的表情、淡淡的笑容和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连她的衣服和坐着的圈椅他也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过去那段往事――当时他差点儿想娶了她。他想起了四年前令他激动不安的爱情、幻想和希望,他感到不自在起来。
大家喝茶,吃甜点心。然后薇拉?约瑟福夫娜朗读她的小说,读着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斯塔尔采夫听着,望着她一头漂亮的白发,盼望着她早点儿读完。
“不会写小说的人未必愚蠢,”他想,“会写小说却不会把它藏起来的人那才愚蠢。”
“还真不赖……”伊凡?彼得罗维奇说。
然后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弹钢琴,琴声轰鸣,弹了很久。一曲弹完,大家长时间地向她道谢,对她赞不绝口。
“幸好我当年没有娶她。”斯塔尔采夫暗想。
她望着他,显然在等着他邀她到花园里去,但他默不作声。
“让我们谈谈吧,”她走到他跟前,说,“您生活得怎么样?有什么新闻?您好吗?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念您,”她激动地说下去,“我一直想给您写信,也想亲自去佳利日看望您,我本来决定动身了,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谁知道您现在对我的态度呢?今天我就这样激动不安地等着您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去花园吧。”
他们来到了花园,坐到老枫树下那张长椅上,就像四年前一样。周围很暗。
“您好吗?”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问。
“没什么,平平常常。”斯塔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起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
“此刻我很激动,”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说时用双手捂着脸,“不过请您别在意。回到家我的心情好极了,看到大家我真高兴,我一时还不习惯。有多少事值得回忆啊!我觉得我们两人会不停地谈下去,谈到天亮呢。”
此刻他在近处看见她的脸和晶晶亮的眼睛。在这儿,在昏暗中,她显得比刚才在屋子里更年轻些,仿佛她的脸上又露出昔日那种稚气。实际上她确实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望着他的脸,似乎想在近处仔细地端详他,了解这个当年那么热烈、温柔地爱过她,却又那么不幸的人。她的眼睛分明在感谢他的这份爱情。他也记起了过去的一切,甚至全部细节:他怎样在墓地徘徊,后来在凌晨又怎样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忽然伤感起来,往日的情怀多么令人惋惜!他心里像是燃烧起了一团火。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参加晚会的情景吗?”他说,“当时下着雨,天很黑……”
内心的火越烧越旺,他要诉说他的苦闷,抱怨生活的无奈……
“唉!”他叹口气说,“您刚才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们这里的生活能怎么样呢?不行啊。我们衰老,发胖,堕落。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黯淡地流逝,没有留下印象,没有思想……白天赚钱,晚上去俱乐部,周围是一伙牌迷、酒鬼和声嘶力竭的人,真叫我无法忍受。这种生活有什么好呢?”
“可是您有工作,有高尚的生活目标。以前您总爱谈您的医院。那时候我有点儿古怪,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其实现在所有的小姐都在弹钢琴,我也在弹,跟大家一样,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我这个钢琴家,跟妈妈那个作家一个样。所以我那时候自然不了解您,可是后来到了莫斯科,我却常常想念您。我只想念您一个人。做一名地方自治局的医生,帮助受苦的人们,为民众服务,那是何等幸福,何等幸福啊!”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深情地重复说,“我在莫斯科想念您的时候,我觉得您是那么完美,那么高尚……”
斯塔尔采夫一想起了每天晚上从一个个口袋里掏出许多钞票的乐趣,他心中那团火便熄灭了。
他站起身来,想回到屋里。她挽住他的胳臂。
“您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最优秀的人,”她接着说,“我们会经常见面谈心的,是不是?答应我。我不是什么钢琴家,在这方面我已经有自知之明,在您的面前我不会再弹琴,再谈音乐了。”
他们进了屋子。斯塔尔采夫在傍晚的灯光下看到她的脸,看到那双忧伤、感激、探询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他感到不安起来,又暗自想道:
“幸好我那时没有娶她。”
他起身告辞。
“按罗马法典,您没有任何权利不吃晚饭就走,”伊凡?彼得罗维奇送他出门时说,“您这态度简直是垂直线。喂,快表演一下。”他对前厅里的帕瓦说。
这时的帕瓦不再是孩子,这个留着唇髭的年轻小伙子人,摆出可笑的姿势,举起一只手,用凄惨的声调说:
“死去吧,你这不幸的女人!”
这一切令斯塔尔采夫感到不快。他坐进马车,望着黑沉沉的房子和花园,望着这个他曾经十分珍爱的地方,他立即想起了一切――薇拉?约瑟福夫娜的小说,科季克轰响的琴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俏皮话和帕瓦的装腔作势。他不禁想到,既然全城最有才华的这家人个个那么平庸,那么这个城市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帕瓦送来一封叶卡捷琳娜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您没有来看我们,为什么?我担心您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变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害怕。只有您才能使我安下心来,快来吧,告诉我您一切都好。
我必须跟您谈一谈。
您的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