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拉走!”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弯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现在向别人诉说苦恼已无济于事了……可是过不了五分钟,他就挺直身子,晃着脑袋,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了。

“回大车店,”他想,“回大车店!”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小跑了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坐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处处响起人们的呼噜声。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收工……

“连买燕麦的钱都没挣到,”他想,“这就是我的苦恼所在。一个人要是管好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马也喂得饱饱的,那他就永远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角落里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睡意蒙??中清了清嗓子,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可不是,想喝水!”

“那就喝个痛快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人家听了他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没丁点儿反应。那个青年人连头盖脑蒙上被子,睡了。老人连连叹气,搔着身子……就像那个青年人渴了要喝水,他渴望说说话儿。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可他还没好好跟人谈过这事……得找人详详细细把事儿前后经过好好说说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受些什么痛苦、临终说过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乡下还有个女儿阿尼霞……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有一肚皮话要说。人家听了该连连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很傻,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号啕大哭起来的。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睡觉的时间有的是……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来到马厩,他的马就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为自己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

“你在吃草吗?”姚纳看见了马的眼睛闪闪发亮,便问,“好,吃吧,吃吧……既然没挣到买燕麦的钱,草料还是有的……是呀……我老了,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可是个地道的车把式……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姚纳沉默了一会儿后,接着说:

“就是这样嘛,伙计,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过世了……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过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1886年)

噩梦

农业机关常务委员库宁是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庄园波利索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人骑马去请辛科沃村的当地教士雅科夫?斯米尔诺夫。

过了约莫五小时,雅科夫来了。

“幸会,幸会!”库宁在前厅迎候他,说,“我在这儿已生活并服务了一年了,现在你我该认识认识了。见了您不胜荣幸!可……想不到您竟这般年轻!”库宁惊叹道,“请问贵庚?”

“二十八,先生……”雅科夫教士说,轻轻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脸无端红了起来。

库宁领着来客进了书房,打量起他来。

“好一副粗俗的脸,活像是村妇的脸。”他暗自思忖道。

千真万确,雅科夫那张脸带有不少“女人气”。翘鼻子、通红的脸颊、蓝灰色的大眼睛,外加稀稀拉拉几乎看不见的眉毛、红棕色的干枯长发梳得顺直,像根根棍子,散落在双肩上,唇髭刚长不久,凑合着蓄成真正男子汉的唇髭。他那胡子在宗教学校的学生口中不知为什么叫“搔痒棍”:稀稀拉拉,皮肉尽露,用手去理,用梳子去梳也是多此一举。莫非还是拔了爽快?……这几根少得可怜的玩意儿,不平不整,便成了一小团乱麻,有如这是雅科夫一心要乔装成教士,硬把胡子粘上去,半道上被人扯去了一截。他身上穿的法衣,是那种掺了菊苣的淡咖啡色,两个胳膊肘还有大块儿补丁。

“怪人一个……”库宁眼望着他那溅满泥浆的衣襟,心想,“头一次来做客,居然想不到穿得体面些……”

“请坐,神甫,”他说得有些不客气,显得有几分怠慢,说着把圈椅推到了桌前,“坐吧,您请!”

雅科夫教士手抱拳,对着双拳咳嗽了一声,不自在地挨着椅沿坐了下去,双手放到了膝盖上。这位身材矮小、胸脯窄、脸上热汗淋漓、面色通红的人儿一开始就给库宁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此前库宁绝没有想到在俄罗斯竟存在面貌这等猥琐而可怜的教士,而从雅科夫的举止、手掌放在膝盖上的姿势,以及端坐在椅沿上的动作来看,他便显得缺乏尊严,甚至透出奴颜婢膝的气息。

“我呢,神甫,请您来有事相商,”库宁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了起来,“有幸负有一件令人愉快的责任,帮助您完成一项有益的事业……那就是,我从彼得堡回来后,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封首席贵族写来的信,叶果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说要到你们辛科沃村办一所教区学校,他建议我担当起照管该学校的重任。神甫,我很高兴,愿全身心投入……竭尽全力。对这一建议我欣喜异常。”

库宁说罢,在书房里踱起步来。

“您与叶果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当然都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多的钱。我的庄园已抵押出去了,我的生活来源全靠做常务委员的那点儿薪金。所以您不能对我寄予太大的希望,不过我还是会尽力而为的……神甫,你认为学校什么时候开学?”

“等到有了钱……”雅科夫教士答道。

“现在您有多少钱了?”

“几乎没一分钱。村会上已做出了决定,每个男丁每年交三十戈比,可他们只是口头上说说,单第一批设备至少就得两百卢布……”

“哦,不错……遗憾的是我手头没这笔钱……”库宁叹了口气,“我这一趟外出钱全花光了……甚至还举了债。我们一起想想别的法子吧。”

库宁嘴里念念有词,动起了脑子。他说出了自己的设想,眼盯着雅科夫教士的脸,看他是不是赞同自己的想法。可对方的脸上一片空白,除了一脸的腼腆和不安外,毫无别的反应。一看就叫人不由得以为,库宁说的是神乎其神的事儿,雅科夫教士听了不得要领――他听,只是出于礼貌,同时又担心对方会看穿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似的。

“显然,这小个子不是个脑子灵的人……”库宁心想,“胆子出奇地小,呆笨得可以。”

只有到了仆人端进来托盘,上面放着两杯茶和一盘小甜面包,雅科夫教士才显出几分生气,脸上现出些许笑意。他拿过给自己的那杯茶,立即喝了起来。

“我们要不要给主教大人写封信?”库宁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实话,提出开办教区学校的主意不是地方自治局,也不是你我,而是教会当局。他们应该切实地指出资金来源才是。我记得,在哪里见到过已为这笔开支拨出过一笔经费了。你是不是有所闻?”

雅科夫教士专心喝着茶,没有立即做出回答。他只是抬起头,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打量库宁,想了想,像是突然想起了对方的问话,摇了摇头,以示不知道。他那张难看的脸上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满脸现出的是心满意足的表情,一种低俗、贪吃的神情。他喝着茶,口口都喝得有滋有味,每杯都喝得点滴不剩,最后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又拿了起来,朝杯底看了看,又放回去。脸上的满足感便随之消失……接着库宁看到客人从盘子上拿过一只甜面包,吃了一口,把剩下的拿在手里翻来覆去转了转后,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嘿,作为一名教士,这也太不合体统!”库宁心想,轻蔑地耸耸肩,“这算什么呢,是教士的贪心,还是孩子气的表现?”

库宁又让客人喝了一杯茶,然后送他去了前厅,自己躺倒在沙发上,对雅科夫的来访感到十分不快。

“多古怪、多不礼貌的一个家伙!”库宁想,“肮脏、邋遢、粗鲁、愚蠢,也许还是个醉鬼……我的天,竟是这么一个神职人员,这么一个精神之父!这么一个百姓的教师!可以想象,每次祈祷前,助祭冲着他喊‘祝福吧,人间的主宰!’时,他的声音里含有几多讽刺的意味。好一个人间的主宰!这样的主宰,没一丝一毫尊严,没半点儿教养,像个小学生,竟把面包塞进自己的口袋……呸!天哪,主教在选取这样的人担任教职时,他的眼睛哪里去了?他们把这样的人派来做教师,他们把百姓看成了什么人了?这里需要的竟是这样的人……”

于是库宁又想到了,俄国的教士该是什么样的人……

“譬如说,让我来当神甫……凡是有教养、热爱自己事业的人必大有作为……要是我,早就开办起学校了。布道词呢?如果是名真诚的神甫,心怀对事业的爱心,他就会宣讲出鼓舞人心、美妙而动听的布道词!”

于是库宁闭上眼睛,默默地编起了布道词。没多久,他就在桌前坐了下来,动笔疾书起来。

“送给这红发的家伙,让他在教堂里宣读……”他心想。

很快就是礼拜天,一早,库宁坐车去了辛科沃村商谈办学校的事,顺便看了看那里的教堂。他便是该教区的教民。尽管道路泥泞不堪,倒是天高气爽。阳光明媚,照得这一带皑皑白雪亮晶晶的,白雪在与大地作别时,像颗颗钻石,发出耀眼的光芒。白雪旁冬小麦的幼苗茁壮成长,绿油油的,白嘴鸦在上空庄严翱翔。一只白嘴鸦落到了地上,蹦跳了几下,才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