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有所不知,所谓朱明神善赐姻缘,是锦州城的一个旧俗”
顾城主已走到他跟前,歇了口气后继续解释道,“每至朱明前后,办喜事者众多,都想趁此机会讨个好彩头。说来今年因邪祟纵横于市,与去年为之相比,婚娶一事已削减大半。身为一城之主,未为百姓谋福,眼看城内终日鸡犬不宁,顾某难辞其咎。”
或许是说到惭愧处,他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言语中透着一股钟鸣漏尽之感。
“城主保重身体要紧。”
跟在他身边老者一脸严肃,眼里不带半分关心的情意,只程序化地吐出一句话。
“劳烦金老为顾某忧心,旧疾罢了。”
男子收紧了外袍,柔和笑道。
是哪只眼睛看出这老古板忧心的?算了,反正他也没两天活了,糊涂就糊涂吧。
苏纨没闲心管一个不相干之人的死活,掏出衣襟里的聚灵囊,金线锁绕在玉珠上,时或流溢安谧零光,显得岁月静好。
以往不是挺能拽着他赶路的吗?这会儿怎么不管用了?
刚想奚落它两句,锦囊里的残魂突生动静,若不是他抓得稳,这东西怕是早就蹿出去了。
“师尊!”
鬼气是在瞬息之间凭空出现的,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发出惊叫,身旁的少年欲要追过去,苏纨眼疾手快将他拦下:“莫要打草惊蛇。”
这回他倒要好生看看,那红鬼究竟是如何从他眼皮底子底下逃窜的。
一旁的顾城主自是也听见了响动,忙拖着病体带身边的城卫兵追过去,不过他还跑了没两步,人就不太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摆摆手,让身旁的副卫继续带兵追击。
与上次的情形无二,依旧是那只浑身通红的恶鬼一把揽走队伍前方戴着红绣球的新郎官,不过它这次并未化成血雾遁逃,而是在大摇大摆地待在原地,发出「嘻嘻」的邪笑声,吓得周围的人四处逃蹿。
看它这副只会耀武扬威蠢样,大概是不懂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纨暗凝功力,远远瞥见白影虚无缥缈,犹如镜花水月,浅映在上空。
他下意识看了眼陆杳,只听有人高声喝道:“大胆野鬼!竟敢在闹市作恶多端,看贫道不收了你!”
素白拂尘一扫,数十道黄符甩出,身着灰鼠色羽线绉布的弟子们右手执桃木剑,左手握朱砂,赤红朱砂往剑上一抹,便摆出天罡诛邪剑阵攻上去。
迎面攻势迅猛,那红鬼笑声更加刺耳,混浊的眼珠里添了丝鄙屑,再是舔了舔獠牙,化成血雾故技重施往地底一钻,瞬间带着笑盈盈的新郎消失得没影,鬼气跟着散去,一时断了踪迹。
见此苏纨深吸一口气,复而慢慢将吸进去的气息沉沉地吐出来:难怪它气焰嚣张,这鬼东西分明是想走想走,想留就留,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一股子沾着怒火的血涌到头顶,使他额头两侧绽起青筋,他捏紧聚灵囊,里头的残魂不安地拱着手心,被迫挤压在指缝的边边角角。
亲眼所见那红鬼真面目,顾城主明白再探查下去,以他凡人之力,定是寻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才速速命人张贴文告,以重金求奇人异士除去作怪邪祟。
醉春楼憩所处通常四阁为一院,院里种了白木香,枝叶攀了满墙,一簇簇的白绿相间,略微招摇。
苏纨选择在此处落脚,主要是这醉春楼的锦江春不愧是楼中一绝,以至于他贪念了极其世间寻常欢乐,平时就坐在院里饮酒赏花逗阿杳,也惬意得很。
只是清闲日子还没过几天,就来了只来无影去无踪的红鬼。
他把胳膊肘搁在金丝楸宽桌沿边,晃了晃杯中的酒水,长睫轻翕,未掩住的半块瞳仁是磨钝的黑曜石,暗沉无光泽。
这世上真的有既能遁藏又能消隐鬼气的鬼吗?
按照原主这脑袋对鬼界的认知,鬼界的鬼都是由人死后,它们的怨、怒、恨气化成的,怨念太重入不了轮回的魂,就会去鬼界雾洲,再加上它们没有实体,大多只是恶魂,就算修炼也难成大器。
所以那只红鬼,行事招摇过市的,有没有可能……只是放在外头的一颗棋子?
苏纨懒散地掀起眼皮,想起先前被鬼抓住的新郎,那人脸上没有任何惊恐不说,且露出了一个幸福到看上去很是诡异的笑容。
邵家公子笑没笑他就没注意了,但既然都是迎亲时被抓走,想必这二人是有什么共通之处的。
“师尊……”
陆杳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了,见他指节盘在酒杯边,手腕缓悠悠一摇,满杯酒水都被晃晕了。
苏纨从沉思中回神,乍见陆杳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谁让你喝酒的?”
他瞳孔骤然收缩,窥觑向玄字阁的窗台边,徐清翊于朱绘菱彩屏风后阖眸打坐,仿佛一尊精美绝伦的白玉雕像。
那红鬼身上沾着属于莫秋折残魂的气息,就算是念及同门,这人亦会插手此事,现下他那群弟子伤势未愈,除非南华道出了事,否则在找到那红鬼身上的残魂之前,徐清翊暂时大概不会回道门。
况且那南华道要是出事,首当受重损的是他自己,毕竟他的半魂还覆在浮玉山结界上空。
见他脸色不好,陆杳罔知所措地放下杯子,俯身跪地:“是我自作主张,欲同师尊对饮,扰了师尊兴致。”
“过来。”
苏纨把他叫到面前,摁了摁他蓬乱又软绵的头发,再三确认没有老虎耳朵冒出来后,问他,“你知不知道,你一喝酒就会现原形。”
“不,不知道。”
愕然浮上少年的脸,显然这事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诧。
“不仅如此,上次你喝醉了,还连带着把你的逆鳞告诉了我。”
他边说着,手掌边顺着他的脑袋滑到其右耳后,圆润温暖的指腹摸了摸那道月牙疤痕。
陆杳像是被摁住了什么开关一样,愣愣地看着他,身子一动不动的。
他收回放在他耳朵后的手,用指尖在他眉心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记住了,下次别再干这种事。”
陆杳实在是记不起来那日他做了什么事,只知道醒来时是躺在师尊怀里的,那是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梦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见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