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翠莲当然明白朱予焕一个人要和朝廷上的大部分臣子对抗极不容易,不论是她们这些女官还是民间的女工,在这样的事件能够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

换言之,宋翠莲想不到自己该如何帮助皇帝。

一时之间,宋翠莲心中竟然有几分难过。

不是因为皇帝,而是因为朱予焕。

即便朱予焕不做皇帝,她也一样有着更多的选择,以她的治理能力,想要成为千万人口中称颂的“明君”并不是什么难事。

别人的死活和她有什么关系?

朱予焕察觉到她的心绪,笑着说道:“你们的存在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帮助。”

宋翠莲闻言不由一怔。

“面对敌人,我一个人的力量强大,还是天下万民的力量强大?”

宋翠莲小声道:“自然是天下万民的力量强大。”她说完后却不忘补充道:“但若是没有人指挥,纵有千钧之力,也未必能够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朱予焕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是道:“所以我要做的是先有千军万马。”她看向宋翠莲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道:“没有皇帝,天下万民仍旧是天下万民,但皇帝如果没有天下万民,他还是皇帝吗?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宋翠莲面露惊愕之色,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朱予焕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从未想过这些,韩桂兰对她的教导是效忠皇帝,不要询问太多。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宋翠莲也能隐约察觉到朱予焕的思想与她想象中的皇帝并不相同。

“我所能做的只有一时的庇佑,你们才是权力的来源。”朱予焕淡然道:“如果没有百姓,那便没有衣食住行、没有王侯将相,女子也是万民中的一员,我要做的是让更多人走出来,证明自己是这个国家不可或缺的一环,壮大你们本该拥有的力量,这样不论将来谁做皇帝、有无皇帝,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地将你们赶回去。”

“皇帝”的位置何尝不是父权的产物,在这样一个家天下的社会里去追求女性的平等自由的意志,本就是空中楼阁、水中明月。

促进国家生产力发展、提供更多女性就业,让更多人走到台前,叫天下人看清她们的存在,只有她们前仆后继的出现,才能真正改变这一切。

待到那个时候,她们能在笑谈里提及她一句,对于朱予焕而言已经足够。

宋翠莲垂首,看着她衣摆处的花纹,心中百感交集。

平时的皇帝是威严的、是理智的、是深不可测的,但唯有这一刻,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普通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她看起来和她们时近时远。

宋翠莲鼓起勇气,道:“陛下,臣还有一件事想要求教。”她第一次定定地注视着朱予焕的眼睛,开口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予焕和她对视良久,随后伸出手道:“若要从血缘来论,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或许是同一位母亲的后代。”她说到这里,忽然轻笑一声,道:“不从血缘来论,你和我都是女子,帮助你也是在帮助我自己,仅此而已。”

宋翠莲看着那只手,有伤疤、有老茧、有几点不明显的墨渍,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不仅仅是她的身份地位,还有她的内心。

她握了上去,大着胆子用力握紧,想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也一并传递给她。

不是作为臣子,而是作为女子。

第94章 再巡边

元光六年年初,皇帝册封弟妹为王的旨意终于贯彻,与此一同下发的还有韩桂兰所写的藩王待遇下调和册封朱见深为皇太子的文书。济王和澧王暂时留京,听从朱予焕的派遣,被重新册立为洛王的朱祁钰则是终于可以带着母亲、妻子和孩子离开这个曾经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

尽管在别人看来有些可笑,但对于朱祁钰来说,母亲留在京中作为人质,便是对他最大的威胁,恰如曾经的他即便已经成婚,母亲仍然要留在宫中,不能出宫与他团聚。

朱祁钰知道母亲和姐姐之间隐秘的联系,自然也就明白,自己的母亲只怕注定要在宫中度过这一生。但他没想到朱予焕这个姐姐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竟然准许母亲吴妙素和他一起前往藩地安置。

比起欣喜若狂的朱祁钰,吴妙素的心情要复杂许多,在当初成为朱瞻基的妃嫔后,她便已经有了最差的考量,这辈子永远呆在深宫之中,运气好的话孤独终老,运气差的话成为这所宫殿的一缕幽魂。

无论如何,和儿子一起出宫的可能从未出现在她的考虑之中。

而如今,这个最不可能的可能竟然成真了。

朱祁钰定下的出发时间在三月中旬,天气适宜,在此之前,吴妙素可以先出宫暂时去如今的京城的洛王府居住。

出宫前,自然是要拜见皇太后和皇帝。

吴妙素行礼过后,胡善祥让身边的宫人扶着她起身,温柔开口道:“洛阳气候温暖,待到你们抵达洛阳的时候,想必已经是牡丹花开的时候,平日里让钰哥儿同你还有圆贞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吴妙素对上胡善祥欣慰的眼神,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一次,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朱瞻基去世,笼罩在她们头顶的阴影并未彻底散去,反而随着朱祁镇的日渐长大而越发沉重。

但如今的皇帝是朱予焕,她本就有足够的自信,自然也就不会忌惮吴妙素和朱祁钰母子二人。

“妾身若是走了,只怕留下娘娘在宫中,难免无趣……”

胡善祥笑道:“还有惠妃婕妤她们在宫中陪我呢,平日里贵妃要处理宫务,元儿和深儿就在我们几个宫中来回跑着玩耍,怎么会无趣?你就放心地跟着钰哥儿去藩地享福吧,也当是替我们看看外面的风景。”

听她这么说,吴妙素心中既有轻松,又有一股哀伤。

自永乐十九年入宫,到如今的元光六年,已经过去三十二年,吴妙素人生中的青春年华全部埋没在了深深宫廷之中,尽管她未曾后悔用自己的人生换来母亲和弟弟的平安,但还是难免因此而怅然若失。

初初入宫做宫人和女官的那两年,竟然是她最为充实的两年,虽然心中始终怀揣着对被困在汉王府的家人们,但至少吴妙素还能通过劳作察觉到自己的价值。

反而是在成为朱瞻基的妃嫔之后,吴妙素不必担忧自己的衣食住行,却只觉得空虚无趣。

她在这样无趣的生活中待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她又能否适应。

胡善祥见吴妙素有些出神,对身边的宫人挥挥手,便有人拿来一个木匣,送到了吴妙素面前。

吴妙素以为是胡善祥有什么赏赐,正要跪下谢恩,胡善祥已经开口道:“这是务农寺培育出来的水稻种子,皇帝事务繁忙,便托我转交给你。”

吴妙素微微一愣。

“这次务农寺会派遣五人同你们一起去,开垦临汝等地的田地,引水灌田,种植水稻。”胡善祥望着吴妙素,道:“皇帝知道你最擅此道,还等着你们丰收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