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拿几件寻常百姓的衣裳来。”
王瑾立刻道:“是。”
朱予焕从二楼探出头,瞧了瞧街边挂着的各式灯笼和架子,对身旁的韩桂兰道:“京城中的灯可是一年比一年豪奢,我怎么记得去年那灯架子才刚到茶坊二楼,今年就已经超过屋顶了。”
韩桂兰也有些感慨,道:“这气派,看着丝毫不输宣德八年的灯节……”她有些好奇地看向朱予焕,道:“殿下不让茶坊准备些灯谜和彩头吗?说不定能吸引更多客人前来。”
朱予焕闻言只是摇摇头,道:“这样铺张浪费的风气,有什么值得效仿的?”
反正准备再多也是白搭,皇帝要是死了,即便不禁婚丧嫁娶、鼓吹奏乐,可谁敢热热闹闹过年?
韩桂兰还没有开口,外间已经传来朱瞻基的声音,道:“还是顺德公主有远见卓识啊。”
两人一同回头,韩桂兰没想到皇帝竟然微服出行,身边只跟了王瑾一个随从,还到了顺德公主的太平茶坊中,韩桂兰急忙行礼问安。
朱予焕倒是毫无顾忌,立刻快步走到朱瞻基的面前道万福,揽着朱瞻基的手臂惊喜道:“爹爹怎么来了?”
朱瞻基笑着说道:“爹爹可是好久没有到市井之中走动了,要论对宫外的熟悉,还要仰仗咱们的公主。”
朱予焕先是流露出几分得意,随后又故作严肃道:“如今可是在外面,爹爹不能像在宫中那样叫我的封号。”
朱瞻基被她这副认真的样子逗笑,故意反问道:“那爹爹该叫你什么?”
朱予焕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说道:“当然是叫大姐儿,焕焕有时听茶坊的客人们闲聊,便是如此称呼自己的女儿的。”
朱瞻基抬手摸摸女儿的发髻,笑道:“好,今日可要让大姐儿带爹爹在京中好好转转。”
韩桂兰心中有些紧张于皇帝的突然到访,拿不准皇帝究竟是什么心思。
但见朱予焕依旧平静如水,韩桂兰也只能掐掐掌心,提醒自己不要露怯。
决不能拖殿下的后腿!
第74章 为父心
从朱瞻基准许朱予焕随意出宫算来,她在京城内转了六七年,可谓是熟门熟路,比朱瞻基这个皇帝还要清楚京城的情况,自然帮亲爹安排得妥妥当当,好好体验了一把京城内的风俗人情和仁宣之治的盛世气象。
对于朱瞻基来说,这样的场景无疑是对帝王的肯定,毕竟朱瞻基确实有志向、有能力做个好皇帝,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朱瞻基当然十分欣喜。
父女两个在一家酒馆点了一只鸭子,又要了两三个小菜,朱予焕笑嘻嘻地说道:“我先前在这里吃过烤鸭肉,可好吃了,还带桐桐和小钰吃过,他们两个都爱吃,爹爹也尝尝。”
王瑾担忧朱瞻基身体不适,吃不下去,让顺德公主看出什么端倪,连忙道:“小娘子,到底是外面的吃食……”
朱瞻基倒是不以为意,挥挥手道:“无妨。”
旁边招呼客人的小二听到两人的对话,见是常来吃饭的朱予焕,便笑道:“老爷和小娘子放心,咱们这鸭肉都是最新鲜的,从永乐年间到现在也已经十几年了,怎么会砸自己的招牌呢?”
朱瞻基闻言对王瑾笑道:“听到了吧?我小时候也常跟在爷爷身边,这外面的饭菜可不比家里的差。”
王瑾见朱瞻基心情似乎轻快不少,便也放下心来,道:“老爷说的是,是小的擅作主张了。”
今日听皇爷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对身体情状有几分悲观,让王瑾更加心焦,但如今皇爷和顺德公主一起游历民间,身心轻松,王瑾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皇爷正值壮年,只要悉心保养身体,定能长命百岁。王瑾虽然不知道那些丹药是否有用,但如今看来,皇爷心情愉悦才是真正的良药。
朱予焕忽然想到什么,对小二道:“再上两盅鸭汤。”她对朱瞻基笑道:“我听徐娘子说过,鸭肉清火又便于克化,还可以缓解食欲不振。家中的厨房时不时就做这个,确实有效。”
朱瞻基只微微颔首,道:“今日爹爹都听你的。”
小二先是去传菜,待到上菜的时候,不由夸赞道:“女客如此孝顺老爷,这就是那些书生们说的……叫……‘乌鸟私情’!可见老爷家风温良,家中一定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啊!”
朱瞻基听他这样夸赞,更觉面上有光,语气中多了几分骄傲,道:“我这女儿是她兄弟姐妹之中最为出众的,人人都夸,对她的一众弟妹更是关爱友善。”
要说谁对朱瞻基的身体情况最为了解,除了知道朱瞻基命不久矣的朱予焕,就只有朱瞻基自己。
是以朱予焕听到朱瞻基这么说,不由有些诧异,正是因为她清楚朱瞻基的倒计时,更觉得朱瞻基这几句话像是在吩咐后事。
朱瞻基和小二闲聊几句,一转头,却见女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姐儿瞧我干什么?”
朱予焕牵了牵朱瞻基的袖口,问道:“爹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朱予焕的敏锐出乎他的意料,朱瞻基笑着说道:“爹爹的心事……那可就多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朱予焕宽慰道:“爹爹要是有什么心事,就和我说说,娘说了,总是将事情藏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朱瞻基闻言微微一愣,他望着女儿,见她满面真诚,只悄悄掩饰着几分担忧,心中颇为复杂,许久之后才对朱予焕道:“好,爹爹听你的。”
自从发觉女儿的早慧之后,朱瞻基便对女儿有了几分利用之心,无非是希望让女儿讨得皇爷爷欢心,缓和东宫的尴尬局面,而女儿也确实达到了他的目标。
但也正是因为让女儿过早地接触了这些,朱瞻基也无法确定女儿心中对自己这个父亲的感情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或许女儿心中早就已经记恨上了他,只不过一直以来都隐忍不发。
朱瞻基隐约感觉到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似乎不多了,这祖宗基业、这大好河山,对于如今年龄尚小的太子来说还是太过沉重。
母亲张太后和三杨关系甚好,对三人的为政策论也颇为信赖,但看太子如今的情状,只怕母亲这个太后未必能全然约束未来的皇帝。加上张太后如今年事已高,保不准哪日便会离世,若是到时候太子仍未成人,那就必须有一个能够扶持如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的人。
但君臣即便是再怎么亲厚,也没有皇帝被大臣牵着鼻子走的道理,总要有人教皇帝何为心计手段。
朱瞻基对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再了解不过,三弟潜心修佛,五弟不愿沾染皇家是非,其他弟弟都在藩地不说,朱瞻基对他们也不够放心。
至于百分之百会效忠太子的外戚孙家,若是真能撑得住也就罢了,只是自从孙家拿出那般不入流的手段对付女儿,朱瞻基便明白这一家子也就只能做做表面功夫,真手段反而没有多少。
孙愚在地方当官的时候虽有美名,但能够做出对他的政令阳奉阴违的事情,朱瞻基自然是无法信任他和孙家。
算来算去,竟然只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朱予焕最为合适,也正因如此,朱瞻基加封胡家,赐每年食禄一千石,为的便是让女儿安心。
朱予焕和朱祁镇虽然并非一母同胞,但朱祁镇是朱予焕看着长大的,姐弟两个的感情也称得上和睦。朱祁镇对朱予焕的信任自不必说,朱予焕本身也懂得什么叫做进退得失,又有规矩和大臣们约束,相对而言是个稳妥的人选。
此时此刻,他不免因自己当初未曾废后生出了一分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