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1 / 1)

“你这胳膊再不好好治治恐怕就要废了,你不是写的一手好字么,岂不是浪费从小下的苦功?”

许久许久,庄晏宁已经不知再说什么好,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将她严严实实笼罩起来,她困兽似的向地面砸了一拳,又低下头,为李怀疏落泪,为自己落泪,也为还没送出去的竹簪落泪。

“你……好吵,好吵……顶着我的脸,不准这么聒噪……”李怀疏终于轻轻掀开一点眼皮,气若游丝。

庄晏宁喜极而泣,可惜这份开心没能延续下去,她依稀听见有队人马正朝这里赶来,无形的杀气弥漫在枯黄的草丛中。

“昨夜叫你不要救我,是因为我身后带着尾巴。”庄晏宁想起司妩交待的事,从怀中摸出玻璃瓶,将里面墨绿色的液体一饮而尽,也不管李怀疏听不听得见,叮嘱道,“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引开他们,那些人本就是冲我而来,我说过,我才不要欠你人情。”

为求稳妥,庄晏宁还是先将惹眼的马驹赶远,然后找了处隐蔽的小山洞,再将李怀疏费劲地扶进洞中。临走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她回头,只见李怀疏张着嘴,无声地说着:不要,不要……

“对,我不要欠你人情。”

“我走了,你活下去罢,她喜欢的人本就是你。”

走出山洞,庄晏宁抹去眼泪,漫不经心地游荡在路上,她伤没转好,走得很慢,过不多时便与昨夜交过手的几个人狭路相逢。

为首之人虽然蒙着脸,但个子矮小,背负双锤,庄晏宁认得他,这是须弥阁里的一个弟兄,绰号虬龙,在温如酒手下做事。

“四小姐,大小姐同你有过交情,吩咐咱们让你死得痛快体面些,是以昨夜才让你侥幸逃了。眼下你负伤颇重,如无天助是决计逃不过今日的,我也不动手,你还是自己了断罢。”虬龙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向庄晏宁掷去一把长刀,锵然落地。

庄晏宁青紫灰黑的脸上浮起冷笑,丝毫没将这些武艺高强之人放在眼里,她有条不紊地理着乱糟糟的衣服,口中问道:“到底是谁的主意?”

虬龙有幸见过一次须弥阁的阁主,虽然只是一道隔着珠帘的倩影,但矜贵清冷,自有一番泰山崩而不乱的气度,庄晏宁竟与她很有几分相似。听说四小姐由阁主亲自教养过一段时日,也难怪。

不禁一顿,尔后才回道:“是大小姐收到的阁主密信。”

温如酒所收密信要么是信鸽所传,要么是余婉代为传递,信鸽听人摆布,余婉又忠心耿耿,无论前者后者,都意味着这确实是沈知蕴的意思。

“信中还说了什么?”庄晏宁见虬龙犹豫不言,好笑道,“将死之人,连自己的死因都不配晓得?”

虬龙一想也是,只得道:“信上所说也很模糊,除了索你性命的交代以外,只有两个字。”

“什么字?”

“杀手。”

庄晏宁好似受到沉痛一击,站立不住,连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泪水很快盈满眼眶。

她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明明长发散乱,脸上又是血又是灰,脏污不清,可虬龙等人见她这样却依然感受到了她的痛苦不堪,心里很是难受。

庄晏宁怔怔地盯了地上长刀半晌,司妩果然还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不会未卜先知地说什么性命垂危时记得服下那瓶药液。

是包治百病的灵药,还是可以令人功力大涨的神药,都已经不重要了,司妩不知道的是,她本就愿意为沈知蕴付出所有。

在虬龙等人不忍的目光中,庄晏宁拾起长刀,抬头迎着雪后杲杲冬日,含着泪决然一笑,刀刃往颈间一抹,血流如注。

许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沈知蕴。这个即将被自己奉为终生信仰的女人告诉她,出色的杀手应当为主子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为主子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原来,这个不想杀之人也包含了自己。

第100章 迟来

洛州城门上, 沈知蕴衣着单薄,隔江远眺。近处堤柳,江上渔火, 群山迢迢,更远处的宜州城郭, 都在一片混沌浓雾中,似乎前路也茫茫。

听着身后斥候传来的军报, 故国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心头, 沈知蕴瞳孔蓦地一缩, 明白与大绥的首战恐怕就要遗憾落幕,过程不顺利,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出乎意料。

“冲会关久攻不下,遵殿下之命, 韩将军已整军回返。”

沈知蕴轻轻颔首, 表情无喜无悲:“命他改道浥南, 前锋部队已至, 待两军汇合后围攻临州,叩不开城门, 便趁春汛将至,毁堤毁坝,将城淹了。”

浥南地区素来是绥朝南方军事囤粮的重镇, 尤以临州为重中之重, 沈知蕴意在夺粮,夺不得才有极端作为。城如果被淹,粮也保不住, 相当于断了敌军补给, 再从别处转运却解不了近渴, 这段时日以来苦不堪言的前线将得喘息之机。

但是,但是……

斥候忍不住道:“临州城内民众两万有余,如果突然泄洪,他们无处可去,岂不是无辜沦为亡魂?”

“用得着你说?传令即可,下去。”沈知蕴眉目间隐有倦意,唇边带出一声微弱不可闻的笑。

她语气甚是平淡,分明在笑,斥候却似怕极她身上无形的威压,不敢多辩,咬牙而去。

待斥候一走,沈知蕴变得更加沉默。

自复国的战争吹响号角以后,或者说自庄晏宁离开洛州城以后,她常在傍晚时分登上城门,独自一人,待到天黑方归。她虽素来喜静,但缄默得像是将自己封闭起来的情形也是少有,应是心里装了太多事。

恰逢今夜微微落起雨来,余婉借口送伞,与呈送军报的斥候前后脚到,一直静候在侧。

“你也觉得我残忍么?”

沈知蕴没有转身,似是自言自语,但临近除了余婉再无别人。

听她对自己产生这样的质疑,余婉心中好不难受,立即否认道:“殿下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我相信殿下的决策不会有误,怎会是残忍呢?”

她自小就是宫婢,懂得什么国家大事,这句张口就来的反驳根本站不住脚,只是注满了她对沈知蕴的满腔赤诚。

然而这点温暖并不能在沈知蕴空落落的心里激起涟漪。

城墙上的灯火在她眼中洒落细碎的光,她失笑道:“两万余人,谁不晓得是活生生的性命?但落入掌权者眼中只是一番计较后的数字,老弱妇孺可弃,身体残缺可弃,同至关紧要的战局相比,别说两万余人,纵然再多些,亦是可弃,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果冲会关守将未被卸职,想来好办得多。”余婉道,“殿下以为沈令仪是有情之人,她却冷心冷情,舍得将自己的心上人设入死局。”

卫静漪一死,即便主仆有别,经过长年累月的相处,余婉俨然成为沈知蕴最亲近之人。沈知蕴在余婉面前从不避讳什么,所以她对诸项计划俱都一清二楚。

“世间无人能断七情六欲,她纵然有情,但她身肩国运,站在权力至高处,反而不如普通人自由自在,也注定握不住自己苦苦索求的那一缕风。”

雨下得愈来愈大,天地间的雨幕好似刀刃剑阵。噼啪作响的纸伞下,沈知蕴垂了垂眼,低声道:“我不是也将般般派去送死了?某种程度上而言,我跟她是一样的人。”

余婉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蹙眉道:“这怎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