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甚至都城也很可能失守,那咱们就带着剩下的兵马回到玉泽从头再来,中原人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沙楼绒脸颊血痕清晰可见,却丝毫不影响她身上散发出的领袖气息,“当然,趁着玉瑟城还是咱们的地盘,我也要叫中原皇帝好好吃些苦头,她派来的使臣没可能这么轻易回去。”
玉泽睺面露犹豫:“两国相交,不斩来使。”
沙楼绒嗤笑一声:“你以为这真是和谈么?大绥皇帝既然可以吞并这片河山,又为什么要坐下来同咱们有商有量?阿多吉目光短浅,得过且过,哪管和谈的结果如何,但他的提议正中大绥皇帝的下怀,她们同意和谈只怕别有目的。”
第98章 生变
“我真没想到, 你竟然是个女人。”塞北风情与中原迥异,崔信喝不惯马奶酒,此时却觉得再无旁物可以一解心中愁苦, 仍是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那夜皇帝为他点明两条路, 一个是回长安,一个是继续留在呼遵关, 他想晓得是谁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又是谁叫陛下惦念在心头, 于是跟随使臣的队伍一道出关赴塞。
事实上,出发那日他已见过李怀疏,这个人突然被列入出使名单里恐怕不简单。今日寻个由头将她叫到自己的帐篷内,一来是好奇她究竟有什么本领, 居然能以女子之身取悦陛下, 二来是觉得朝中竟有这等为了仕途委身同性的佞幸小人, 他不讥讽几句都说不过去。
李怀疏对他话语中的讶异与嘲弄置若罔闻, 只道:“崔侍君叫臣前来如果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慢着。”
因崔信出声唤住, 李怀疏止住步伐,侧转过头来,以退为进道:“崔侍君还有什么事么?虽然是在外面, 但侍君私下会见外臣似乎于理不合。瓜田李下, 为免非议,臣还是告退的好。”
她身着青绿官服,外披一件杏色大氅, 任是什么颜色都似融进这竹节一般的身躯里, 或浓或淡, 总朦朦胧胧覆着些微冷意。灯架上燃着数十只蜡烛,她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即便烛光暖照,肌肤依然苍白无血色,让人觉得这根青竹时时刻刻立在风雨中,眼波流转间俱是令人怜惜的孱弱。
崔信见之愈是鄙夷,瞥一眼空荡荡的酒杯,冷道:“以色侍人,到年老色衰时定然凄凉不堪。”
“侍君出身崔氏,家学渊博,长处何止这一点,何必妄自菲薄。”她原封不动地反唇相讥,除非崔信自认丑陋,否则无力回击。
崔信果然怒道:“你”
李怀疏不再多言,自顾自掀帘而出。
脚下所处离乌儿兔河营地尚有几十里路程,但目之所及已都是草原风貌,没有高低错落的山脉丘陵横阻在眼前,视野极其辽阔。一顶顶白色帐篷伫立在河边,傍晚的夕阳徐徐落下,好像比平日见到的太阳硕大许多,它像是从无法负重的天空轰然坠落,将地平线溅染得一片金黄。
白玉雕成的石像被镀上一层圣洁的金光,那是乌伤建国传说里救万民于水火中的神女,她被世人的想象赋予了庄严而美丽的相貌,穿着草原人的服饰,戴着草原人的发饰,承载着草原人的希冀。这样的神女像在草原上几乎随处可见,但眼前这座用料不凡,发丝纤毫毕现,足见匠心,应是官方所制。
颜知亭蹲在神女像底下,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手中仍旧捧着一朵淡红小花:“他为难你了?”
“算是罢,不过我没放在心上。”李怀疏走过去,低头问道,“大人在看什么?”
颜知亭指尖一用力,揉碎了花汁,她道:“这是灯茜草,因为花蕊透白,会在雪夜反光,因而得名。别看它毫不起眼,乌伤一些风烛残年却不服老的军人十分依赖它,因为服下后可以麻痹疼痛,只是不能长期大量服用,否则会致幻,也会上瘾。”
“灯茜草……”李怀疏轻轻笑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到隆冬时节,江南那些缙绅仕宦都会将自己精心养育的植物搬入暖房中,却哪想到这样弱小的花能在塞北迎风绽放呢。”
颜知亭摸出帕子擦拭手指,尔后扶膝起身,回头望一眼被将士簇拥的那顶帐篷,叹息道:“他不该来这里。”
“崔侍君想必是觉得玉瑟城外围皆有军队可以驰援,再不济也能保住性命。”
“你在套本官的话?”
“下官不敢,只是实话实说,顺便向大人求证。”
两人不知不觉间来到马棚边,颜知亭卷起衣袖喂马,不一会儿便被寒风冻青了手腕,她也不在意,口中道:“你方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问你,兵力有限无法兼顾的情况下,守家还是开疆?”
“自然基业为重,更别说乌伤军队受到重创,短期内难以恢复如初,亟待开辟的这片疆土本来就是囊中物,早些取晚些取都一样。”
说完,李怀疏沉吟片刻,神色忽而变得凝重起来。
颜知亭知道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不再啰嗦地解释什么,转而笑道:“之前攻下的那些城池约莫只剩守着城门的那点士兵,照旧盘问路引,日夜巡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叫人怀着戒心不敢进攻。其实大半兵力已被悄无声息地调走,真要出什么事只能依靠自己,听天由命。”
风吹动鬓边霜白的发丝,她的笑容在夕照之下被映衬得无比悲凉,李怀疏喉间像含着一口冰似的,她几乎不能言语,过了片刻才吐出两个字:“咱们……”
“还未发生的事情先不要去想,即便发生了也不见得是坏事。”颜知亭道,“须知这天下素来以男子为尊,突然阴阳失衡,男人岂不恨得牙痒痒?冲会关的将领不服陛下已久,他若迎敌,定然不顾大局,难尽全力,而如果冲会关一破,将来死伤的就不只出使乌伤的这百来人了。”
李怀疏阖上眼眸,声音隐隐发颤:“到那时,在内,想要复辟旧制的党派会将过错归咎于陛下身上,动辄逼她退位让贤,而站在陛下这边的官员自成一派,新旧两派相争,矛盾重重。在外,占得险关,二殿下大可盘踞南方,自立为帝,大绥不再立于不败之地。”
“正是,陛下以小博大,纵然此行无一生还,吾等亦应无悔矣。”颜知亭目光坚毅。
李怀疏想起临行前方庭柯的劝诫,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她从前也曾俯瞰众生,算无遗策,但突然变成被算计之人,即便是为大义献身,却还真不知如何去形容这股滋味。
“所以,陛下找了几个容貌身形相近之人在呼遵关演戏,其实早就动身前往冲会关,她信不过守关将领,要亲自带兵。所谓出使,只是放给洛州的一道烟雾,可是筹码是什么呢?让洛州那边深信陛下没有远行,也没有支开草原上的兵力,出使一行莫非有什么重要之人?”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轻,筹码还能是什么,不正是自己?颜知亭刚才说崔信不该跟来,难道她也晓得筹码并非崔信,而是自己?
“大人,下官仍有一事不明。那日在驿舍,陛下含糊其辞,不能如实相告,想来是因细作未能尽数铲除,可是如今就能确保周边没有他人之耳目么?”
颜知亭落在她身上的眸色变得晦暗,李怀疏有种身份被她看透的错觉,正有些紧张时,却见她边理衣袖边道:“在咱们出发那日,陛下也差不多到了鄂州,事情已成定局,冲会关烽火既燃,再被人听去又能如何。”
“既然注定是死,当初就不该派这么多人来送死。”
“演戏也得演像些,连自己人都骗不了又怎么骗得了别人?”
颜知亭解开马绳,牵着马驹去往破冰的河中饮水,想起一事,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道:“我在礼部主客司履职十几载,每有出使或是会见,或观察或询问,凡地貌建筑、民俗礼节等,必事无巨细记录在册,想着将来无论攻取或是治理,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我事未竟,但书册已成,暂且存放在你这里。”颜知亭遥望远方,任由朔风刮过面颊,呵呵笑道,“如果此行顺利,返程时记得还我。”
几日后,两边人马如约汇合。
汉人同乌伤人本就有相貌体型上的差异,但出现在乌儿兔河边的这些人同根同源,被一触即发的内战硬生生砍成两边,纵然从前认识,也因严苛的军纪不能叙旧,以河为界分营对峙,树立着不同的战旗。
篝火在寒夜中随风闪烁,庄晏宁垂眸看着手中的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这是她离开洛州前夜,司妩送给她的东西,说是保命之物,要她到了性命垂危之时再服下。
司妩为何会送她这个?难道是事先知道了什么?
鞋履踩踏在草地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庄晏宁收瓶入怀,抬起鹰隼似的目光,锐利却转瞬被慌乱取代,她惊道:“是你。”
跟白日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神情,见鬼似的。李怀疏朝她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细微地察觉她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动也不敢动。
“你贸然来此,还独自一人,不怕被说是通敌叛国么?”
“有个与我表字雷同之人,我听说庄大人长得很像她,难免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