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帝梭巡一圈,为这宴起了头,引荐三人互相认识,又说是今夜此宴既为季瑜而设,也是叔侄兄弟团圆,乃为家宴,大家尽可轻松活络、无话不谈。
他率先把着酒盏,季朗便跟着高举,季邈季瑜随之而动,饮罢第一杯酒,方才动了筷。长治帝屏退旁人,席间只偶有宫侍穿梭,为四人上菜添酒。
季朗瞅着席间此刻空当,吞了口唾沫。犹疑一瞬后,他大着胆子开了口。
“鹿肉得要炙出油花才最好,”季朗看着季邈,率先说,“世子常年在西北阳寂,还没尝过这种野味吧。”
季邈搁了筷,笑道:“是,心急了。”
长治帝瞥来一眼,没说话。季朗却在这一霎错会成鼓舞,立刻又向季瑜道:“小郡王也真是倒霉!在自家王府院中也能被伤着,诶,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多谢殿下关心。”季瑜立刻拜了礼,才轻声细语道,“当日清晨,兄长因为锦衣卫擅动母亲遗物生了气,把人全叫到院子里教训,这才被歹人钻了空。都怪我体虚眼花,没看清贼子容貌,方才叫楼大人查了这样久,至今毫无所获。”
他顿一顿抬眼,将视线由季朗转到长治帝身上,方才继续道:“不过兄长一向牵挂阿瑜,出事后便加强府内戒备,又时时关切,乃至差遣自己近卫替我往城西铺子抓药。若无兄长这般上心,短短半月间,阿瑜决计不能好得如此......”
倏忽有人声响,将季瑜口中最后一个字堵了回去。
“这话听着不太对吧,阿瑜。”季邈以刀片着鹿肉,头也没抬。这话引得席间众人都看向他,季邈置若罔闻,依旧进行着手中事。
他腕间一翻,刀尖便挑起薄薄一片肉,半透如蝉翼,被季邈咬在齿间。
他就这样叼着肉,不徐不慢地抬眼看遍席上众人,最后对着季瑜森然一笑,卷肉入口间道:“是谁母亲的遗物,怎么连这都讲不清楚,叫人误会你出身温家可怎么办?”
他迎着季瑜骤然睁大的双眼,体贴地补充道。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生母此刻正在阳寂,怕是尚未埋骨吧?她既仍旧身体康健,又遑论遗物呢?”
第46章 “我远守边疆,胞弟入朝堂。”
季邈这通话问完, 也不在意季瑜究竟答没答,没事人似的灌了口酒,又转着刀去片肉, 就听季瑜问:“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季邈看都没看他,冷声说,“我母亲并非你生母。我母亲出身宿州温氏,你母亲出身瑾州李氏。她因着父亲的军功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如今正在阳寂肃远王府中, 方至三十四, 身体康健行走自如, 我生母却已在西北埋骨多年了。”
“还这般拎不清,怕就不合适了吧?”
“今夜陛下赏赐不少好酒,都是宫里多年的窖藏。”季瑜平静地问, “兄长莫不是贪杯,喝醉了吧?”
季邈将鹿肉咽干净了。闻言他直接举杯, 再喝了一大口,喝完后才朝季瑜挑眉一笑, 懒洋洋地说:“你猜啊。”
“我身子弱,今夜入宫也备着几种药, 以备不时之需, 其中便有葛花解酲汤。”季瑜掠过季邈明亮的眼,划到长治帝面前时才关切道, “兄长要是醉了, 不若就先饮上一碗解解酒, 以免殿前失仪, 冲撞了陛下与殿下。”
“你兄长母亲去得早,他难免睹物思人、忧伤难捱。”长治帝就在此刻开口, 沉声道,“北镇抚司办事不利,朕回头便罚了他们的俸。”
季邈举杯祝酒,朗声说:“多谢陛下。”
“哎哟哎哟,”季朗连忙高呼,“有什么事就说开,这才对嘛!疙瘩解了才舒服,大家吃菜吃菜!都是本家兄弟......”
“正因将兄长视为骨肉亲朋,我才会那般讲话。”季瑜倏忽道,“昔日温夫人诞下兄长。这些年里,兄长恪尽职守,守护我大景西北边疆,劬劳之恩重如山,阿瑜从来莫敢忘。”
“今夫人虽已驾驭瑶池二十载,然家风慈训犹有遗存。我虽不敏不俐,却亦思之念之,未曾忘怀。故愿以嫡生母礼节相待相称,时时告诫自身。”
他话音落,席间静默一瞬,接着哐当一声脆响,原是季邈骤然摔了盏在桌案上。
季邈长腿一曲,以肘撑膝,轻飘飘抵住那转动不止的金杯,敷衍地说:“对不住,鹿油沾了满手,没拿稳当。”
“我瞧世子方才一直低着头,”季朗插话问,“可是还有什么心事吗?”
“多谢二殿下关心,倒也没别的。”季邈扶正了杯子,没所谓地说,“就是去岁一直在打仗,突然想起我得空回府时,母亲牌位上的香灰都积着一层了。许是阿瑜身虚体弱,又有咳疾,终究去不得祠堂吧。”
季瑜神色幽微。
“兄长真是喝醉了。”他起身向长治帝拜一礼,肃然道,“陛下见谅。兄长久在阳寂边军中,近一年又苦守朝天阙,同闲散汉子些待久了。我父兄均是武人,家里便没太多讲究,宴席聚餐也都随意,今晚实在有失礼数。”
“寻洲性子率真,倒是更像你们父亲。”长治帝抚掌而笑,“不拘小节才是好儿郎!今夜本就是家宴,血亲之间何须弯弯绕绕勾心斗角,有话直说才最畅快。”
“是啊是啊。”季朗连忙插着话,往季邈身上瞟,却在对上那双冷眼后心头猛一跳,仓促收回了目光。
真是奇了怪,季邈怎么长得这样高!同是坐在席间,对方隔桌投来的目光却像在俯瞰,方才那一眼激得季朗脊骨都发凉。恍惚间他好似成了桌上开膛破肚的鹿,季邈的刀剜下他的肉,又敲着他的骨。
这瞬间他福至心灵,自觉彻底理解了季明望与其弟季明远的生疏原来武人他娘的这么粗鲁!
这种人怎么能同席宴饮?他们得守在风沙里做看门狗才最好,放在身侧只会叫人害怕。
季朗下意识抠住了杯,喉间吞咽了几遭。他原打算闭嘴了,可在看见明黄袖口时,又再度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储君备选、未来天子,众生都合该对他俯首。
季邈又凭什么这般耀武扬威?
这样想着,心底就蹿起一股无名火。
“世子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干脆全讲出来,发这几通脾气算是什么?”季朗呼吸急促,说,“今日我与父亲俱在,定为你兄弟二人主持公道!”
季邈森然一笑。
“好啊,”他将指间匕首一拍,吊儿郎当道,“谨遵殿下之命,那我可就说了。”
季瑜咬着唇,见另外三人都坐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重新落回座上。
“陛下明鉴,臣打小便入了肃远军历练,近十年间一直待在边关三大交战场,连自己别院都没能回去几次,阿瑜却一直养在王府中,由其生母悉心教导。”季邈说,“就连九岁那年,我入衍都同陛下团聚时,阿瑜也因体弱不堪行,被生母搂在怀中日夜看护。有娘疼的孩子这样好,我实在羡慕啊。”
“我母亲待兄长亦不薄。”季瑜盯着他,面无表情地问,“兄长难道忘了吗?”
季邈抬眼而视,说:“那怎么敢,我可都记得很清楚呢。”
“十五岁那年我在沙湮战场受了伤,被箭镞贯穿左肩,幸得夫人深明大义,催着父亲带府医赶来探望,致使他过错了你的生辰宴。”
“前年我带兵在朝天阙,深秋时候嵯垣人突围,我与百余残兵共困千霜岭第五峰。捱过三日药尽粮绝,连树皮马鞍都啃了,获救后夫人亲自带你来军营探望,给伤兵们上药又发粮,代我这位统帅安抚得当,彼岁奉为一段佳话。”
季邈迎着季瑜愈发晦暗的眼,从容改换了端正跪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