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的事儿,我们这样的人操什么心啊。”薛听松起身要往楼下去,打着哈欠说,“想了白想,徒增烦忧。司公子放心,你钱花都花了,我就住这么一晚,明早便回我那破茅屋去,绝不死缠烂打。”
司珹没开口,他站在门边,目送薛听松下楼。对方下楼的步子很有意思,他每阶都不会踩实,而是足尖踏横档,后脚掌全部悬空,轻飘飘掠过去,一点声音也不会有。
上次见到这种走法,还是前世他代季瑜去巡察云栈港时,瞧见的港口水手。
薛听松转过拐角前司珹回自己卧房,除了背影,他什么也没留给对方。
嘎吱一声轻响。
门关上了。
李十一在房内,给一盘蚕豆排大小,依次轮流将最大最小的都吃掉。见司珹近来,他连忙鼓着腮帮子问:“公子,要我去盯着那家伙吗?”
“不。”司珹说,“你功夫不一定比他好,打草最忌惊蛇。”
他顿一顿,又道:“下午时候你趁乱,去蓬州府衙门旁边混一圈,打探打探这个薛听松籍贯年龄,是否成家,何时入的皂隶,现又做什么营生。”
“好嘞诶不对,他不是公子你的旧相识吗?”李十一把剩余蚕豆全塞兜里,问,“我那会儿瞧着,还以为你俩挺熟呢。”
“旧相识又不是旧相好,”司珹眨眨眼,微微一笑,“我早忘干净了。”
***
子时三刻,满城寂然。
客栈灯也全灭了。黑暗中有窗支起半扇,窗后的薛听松深吸一口气,方才跃起滚檐而出。他身手灵活,成功躲过了主街上的巡逻夜吏,迅速钻入宵禁后的逼仄小巷中。
巷中雾气氤氲,弥散间难辨方向,空气中的硝石味儿也没散干净。薛听松贴着边屏息凝神,慢吞吞朝里走,他走路时竟然也悄无声息,像是某种夜行的兽。
等到拐过一棵老槐树,推开半掩的破败柴门时,他才呼出一口气,又蹲下来揪了根狗尾巴草,衔嘴里了。
院内破败,杂草丛生。宅子瞧着许久无人居住,可暗色里有人出声,凉飕飕地说。
“你把事情搞砸了。”
院中等候的,竟然是个女人。
“这事不能全怪我,”薛听松搓了把脑袋,啧声道,“谁知道那硝石在首船舱肚也有存放?我还当太子惜命,这种东西就该全放在另外两艘啊!谁又能知道巡南府腐败至此,连那装硝石的木箱也能偷工减料?这么一点就全燃,怕是早被虫蛀生了空洞,连我都险些没逃出来。”
“今日爆炸死了几十人,上万斤粮落入河道。”那女人说,“这从不在我们计划之中。”
“事情已经发生,眼下就是杀了我也没用。”薛听松道,“说到底还是朝廷烂。我以为早在十五年前,你就已经看清了这一点。”
“冤有头债有主,何必伤及无辜。”女人抱臂而立,默了许久,才说,“太子尸体我没找到,或许已经炸碎了。如今长赫城中风声鹤唳,你先护好自己,我得走了。近来都不要再行动。”
“我的姑奶奶,心可真是软。”薛听松呸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朝她嘟囔道,“不过下次再见面,你这刀就别背了吧?半夜瞧着怪渗人的。”
那墙下阴影中的女子没有再答话。她转身离开时,有片刻浸润进月光,关公刀寒芒闪现,像稍纵即逝的风。
***
第二日午后,长赫落了雨。满城斜风潇潇,衙门里外哀恸声不绝于耳。
嚼着蚕豆的小少年回到客栈,善心地分了掌柜一颗。
“我看得可清楚了。”李十一刚回房,关上门便嚷着,“公子,衙役送回来的衣裳就是太子昨天穿的朱紫色。那袍子破破烂烂,都快成炸给蛛网了!”
“只有衣服?”司珹问,“可有尸体被抬回?”
“尸体在衙门里摆了满满一院子,我瞧那仵作脑袋原本就秃,这下更是要将最后几根毛都揪掉了。”李十一说,“不过嘛,衣服虽然是单独捧进院里来的,但那上头搁着半条胳膊半条腿,断口处皮开肉绽,明显是炸伤。我瞧见那手臂的食指上嵌着枚白玉戒,也已经满是裂纹了。”
“太子昨日在船头,食指的确带玉戒。”司珹顿了顿,问,“衙门可是已经确定这是太子的手脚?小十一,你还看见清别的么?”
“我想想啊......”李十一挠挠脑袋,“似乎无名指关节处有个小肿包?可我不知道那是炸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有。”
司珹心下一凝。
太子季琰左手的确有这么个特征,他前世在衍都皇宫时,曾瞧见过不止一次,应是生来骨骼略微有异,却也因此更被奉为君王奇貌。
残肢应是太子的,可为何只有半条胳膊半条腿?
若身体被如此惨烈地炸断,那么今日一事也就绝非太子自导自演。季琰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又遭赤焰灼烧,哪怕侥幸落水,当真还能活下来么?
可能性微乎其微。
“哦对了,除开这个。”李十一说,“公子你让我去打探那薛听松,我试着问过了。这人籍贯实在问不到,但他拢共就在长赫衙门当过六年差,此前好像是从江州泸水镇来的。可我听他开口,也不似西南江宿二州人,官话讲得实在好。”
“泸水镇,”司珹默了片刻,说,“小十一,这地方,你从前走镖时去过吗?”
“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李十一说,“公子,我就是泸水镇人。”
他面上神色有些古怪。
“小时候,我爹似乎得罪了地主,不久后被人打死在巷子里。我娘开了个小酒坊,他俩特能生,我是第十一个孩子。”李十一说,“我下头还有两个妹妹,爹死后再养不起,一前一后地送了人,我就知道早晚该轮到我。可惜男孩儿不好送养,女孩儿抱回去是做媳妇的。后面来了个镖局,我娘塞了好些钱,他们才愿意留下我。”
“哎呀哎呀,这都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李十一拍拍手,“瞧我这嘴,公子你想问什么?”
“泸水镇河运如何?”司珹看着他,“船工水手应属漕军,部分地方也当做军户进行管理,不可无故脱离原籍。泸水镇中,这部分户籍怎么算?”
“泸水镇河道纵横密布,家家户户傍水而生,出行也常常划小舟。”李十一想了想,“至于当地漕军户籍......我离开家时才六岁,实在记不得了。”
“温家侍卫中,派一人往泸水镇。”司珹说,“再留二人在蓬州长赫,盯紧薛听松动向,时时汇报。”
“啊?”李十一问,“公子,长赫城不是封锁了么,我们接下来要往哪儿去?”
司珹冷声道:“衍都。”
无论太子是否真的已经死于爆炸,眼下手脚既到了县衙,他便只能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