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邈却不放开他,他埋首至司珹颈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司折玉。”
司珹“嗯”一声,问:“怎么了?”
“明日季瑜、李家重犯与汤禾将被斩首西门外。”季邈问,“我知道你会去看,可我不想你一人去,就赶回来了。”
他们私下对彼此,除却某些时候,从不称“孤”和“朕”。
司珹没答话,季邈就捧起他的脸,问:“季瑜在刑部大牢里关了大半年,你要去看看吗?”
“不必了。”司珹说,“不想脏了我的眼。”
前世季瑜将谋逆之罪扣在他头上,自司珹入狱后从未见过他一眼。今生司珹季邈如数奉还,季瑜独自困在大狱里,每日除了送些残羹冷炙的狱卒,能见到的活物就只有老鼠与虫蛇。
季瑜刚开始还不死心,希望季邈去见他,可弑母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他每央一次,狱卒便打一次,季瑜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偏偏药供十分及时,叫他压根儿死不掉。
入秋时季明远中风,彻底瘫在了床上,季瑜终于死了心。他试图咬舌自尽,却很快被发现,救下后整日口中塞着布条,又被绑缚住手脚,每日除了餐食,都动弹不得。
他像是一具尚存体温的尸体,浑浑噩噩度日,在腥臭里醒来又睡去,常常因咳嗽惊醒,却连黑夜白昼都再难区分。
出大狱当日,他终于洗了大半年来的第一个澡如果寒冬腊月里以冰水冲涮,也能算“澡”的话。
狱卒下手丝毫不客气,将他浑身刷过一遍,过处道道血痕浮现,火辣辣地疼。季瑜已经瘦得皮包骨,他被装在囚车中推出时,方才挡了一把脸,就被什么东西砸中掌心。
一声轻响后,臭味登时弥漫开来,季瑜借缝隙垂眸一看,是颗裂开的臭鸡蛋。
紧接着,是烂叶、石子、骨碴和唾骂。
无数人均在咒骂,说他十恶不赦,手刃其母,说他冷心冷情,自作自受。
衍都正冬至,合该是很冷的。但冰天雪地里人头攒动,无数人涌上街,又聚集在菜市口,看他被砍头。到处都闹哄哄的,季瑜在腥臭的包围里,久违地想要干呕。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被摁在行刑台上,蓬头跣足,唯一可称齐整的衣裳也早脏透了。季瑜在风雪里抬首,茫茫然的,看四下攒动的人。
他全都不认识,可这些人为什么都要辱骂他?
人有私心,难道是错么。这些围观他的人,何人没有七情六欲,何人不是物欲横流他不过是窥破了,加以利用而已。
季瑜在风雪间,被蛋液糊满了眼睫,他在无数人中寻觅,想要找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季邈,司珹。
可惜他没能,他目光反复巡梭多遍,被砸得俯身又撑起,周遭汤禾与李含山李映连已经垂首,心如死灰地等着时辰,连汤禾都不再劝诫他。
季瑜仍在寻觅,他找不到人,只好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宫墙。
墙朱色,雪密集,可他还没来得及盯准銮清殿,就又被一石子栽得偏过头去。
额上的血渗出来,他像是没有力气的家畜,倒在雪的残骸里。
“午时已至”
随着行刑太监的高唱声,刽子手喷酒上刀刃,抵在了他脖颈间,杖棍摁着他的腰和腿,刀斩尽肉里,人头合该很快落地。可刽子手也厌恶这种弑杀至亲之人,刀故意砍偏了,顿在季瑜颈骨间。
鲜血顿时喷涌如注,周遭几具尸体已经扑倒下去,偏生季瑜还没倒,他在生死逼仄的极度痛苦中,脑中骤然闪过许多画面。
季瑜悚然地瞪大了眼。
……原来如此。
走马灯并非自他出生伊始,而是瞧清了更加遥远的别世,他看清了彼世灭亡的结局,也终于知道司珹究竟是谁,却即将迎来此生的死亡。
他在这瞬间知道了所有,却再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刀终于正回来,在季瑜嘶声的前一霎砍下去,斩断了他的喉管,那未出口的沙哑尽数散在风雪间,季瑜的头颅滚下来,立刻又有烂菜叶扔来,覆盖住他尚未闭合的眼。
那双瞳孔在被彻底荫庇前,终于映射出一双人影。却是季邈揽着司珹,转身离去。
菜市口的欢呼声还在继续。
司珹却将一切都甩在了脑后,和季邈一起,远离了脏污又浑浊的一切,喧嚣渐歇时,戚川敲窗来禀,说是季明远昨夜在偏殿榻上断了气,今晨发现后,人已经凉透了。
季邈“嗯”一声,说:“衍都只留衣冠冢,尽快将他尸体运回阳寂郊外,葬了吧。”
戚川领命而去,季邈侧目看司珹,见司珹眼帘低敛,像是睡着了。
“折玉。”季邈唤他,司珹却不理。
于是季邈改了词。
“先生。”
“兄长。”
最后他凑到司珹跟前,朝对方鼻尖轻轻呵出一口气。
“阿,邈?”
司珹骤然扑到他身上,二人滚在软垫间盯着彼此,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季寻洲,你吵死了。”司珹嗔道,“我好饿,冬至不是要吃饺子么我的饺子呢?”
“家里人入了宫,这会儿已经在包了。”季邈由他压着,摸摸司珹的鬓角,又捏捏他鼻尖,“咱们要是回得快,就能赶上帮忙。若是回得慢,只管吃就好。”
“那咱俩还是快点吧。”司珹说,“去年除夕包抄手,小宴往每个里头都放了铜钱,舅舅被一连硌了五六只,险些连牙都磕掉了,今年可得盯着他,不能叫他再这么干了。”
“小宴翻过年节,就该七岁了。”季邈说,“这小子机灵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