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长治帝倏忽拍案而起,愤慨道:“你是说,东北叛军放火烧了雾隐山庄、十载名册尽数毁于一旦?”
锦衣卫愣了片刻,当即道:“是!东北叛军占据陵乐后,马不停蹄往雾隐山庄去,彼时陆指挥使正在庄中挽救近十年的新册,就同叛军撞了个正着。岂料叛军凶残至此,陆大人也以身殉国了。”
“岂有此理!”长治帝喝道,“季邈犯下此等恶行,如何对得起其外祖死前殿上铮言!”
他在这嗓子后猛地咳嗽起来,锦衣卫识时务地退出去,几位重臣连忙劝慰,叫长治帝千万保重龙体。
长治帝被扶回座上,闭目平复了良久,方才凄声说:“朕……沉疴已久,早就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了。”
殿内三人均跪下去,方沛文颤巍巍最后跪地,怆然道:“陛下怎能这般讲?那季邈犯下如是大罪,又怎可做君王?其必为天下人所不容!听闻肃远王近来龟缩军后,亦无主君之勇,甚至要其妻抛头露面。而您如今正值壮年,风波过后,依旧大有可为啊陛下!”
“方阁老不必再劝诫。”长治帝勉强一笑,“阁老为我朝鞠躬尽瘁,实乃大忠大义之臣。诸位请放心,若真有城破之日,朕为一国之君,必带小朗自戕于城楼,给忠臣与天下一个交代。”
三人呼声顿挫,皆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朕心已定,只是要苦天下百姓无端受此劫难,”长治帝环视三人,缓缓凄声道,“事到如今,朕也毋须再隐瞒。除却小朗外,朕其实还有一子,乃是孟妃所出,为避纷争养于宫外若国将易主,朕的幼子,便……”
“还请陛下放心。”
长治帝终于阖上眼,抬首示意自己乏了。待几人退出后,他望着窗外雨,看夜幕下阴晦的白玉阶。二十六年前他从缓缓攀阶而上,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可景和帝留给他的盛世只是表象,他做了盛世之君,发现盛世下真正挥斥的并非自己。
灭世家是错吗?
简家远比天家还要了解大景,那么简开霁入朝为官,不是野心又是什么?国之忧患当除尽,这难道也有错么?
长治帝不觉得。
他不相信表面的风平浪静。他的亲弟弟远守阳寂二十年,还不是没被磨平野心?那表侄季邈九岁入宫时便同自己不亲近,后来果然随他父亲,叛臣养出来的只会是叛臣。
可他本应是明君!
他从景和帝手中接过这江山,从来对其殚精竭虑,那温泓凭什么敢说后人不会记得他的功绩!若城破之日他以身相殉,叫万万人得见,那么就算江山易主,新皇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敢抹去他的大义。
继而佳话传世、幼子将来便可借势再夺江山。他之身死只是一时的失败,一时的退让只要他还有子嗣,只要他以身相殉!他就能让自己为史书所载、为后世所颂。
季明远与季邈的结局也就能注定。
长治帝呼出一口气,他缓缓起身进了暗室,将世家谱系上的“温泓”二字尽数涂黑了。
这盘棋还没下完,以死警世谁都做得。温泓,你才会是最后的输家。
长治帝缓缓笑出了声。
***
陵乐城入夜仍落雨。
城中灯火通明,雨势比起傍晚那会儿小了点。绵绵斜飘,没扑灭檐下的灯笼。军医进进出出,伤兵被集中安置在州府与卫所,肩脚相抵地挤在一起,没占陵乐城中的私宅。楼思危与后勤一起,为封城受困、存粮被征的百姓发粥饼。
起先只有少许人敢出来。后面见先行者当真领到了吃食,敢探头出门的百姓就愈来愈多,渐渐排起了长队。被抱在怀中的小孩瞧见又一纵归城兵,隔着敞棚遥遥指向季邈司珹,问:“娘亲,他们是谁呀?”
妇人摁下他的手指,轻声说:“是将军。”
雨中的双将沉默不语,被雨水打湿了眉眼。身后跟着的队伍拉着牛车,上面铺满干草,偶尔露出满是烧焦痕迹的残页这些都是被竭力抢救回来的名册,稻草盖着,以免它们在雨中彻底分崩离析。
其中一辆牛车上躺着个人,两名军医围绕其侧,一人举伞一人施针探脉。很快有城中军医来接应,将人小心翼翼抬下牛车搬入棚下。
季邈吩咐戚川安置名册后,很快和司珹一起赶来,问:“怎么样了?”
军医揩着额间汗,颤声道:“难、难……”
榻上的人已经难称人样,他身上道袍已破,露出的部分黑红交织。轻轻一摁,血水就混着余灰淌下来。可他仍旧蜷缩着弓起腰背,死死交臂抱于胸前。
“烦请圣手竭尽所能,”季邈说,“宋二公子为护怀中卷册,方才烧至如此,您已是东北边军中最好的大夫了。”
“这么大的火,烧伤太严重了。”军医咬牙道,“但今日受主君所托,老朽一定尽力!但如今城中,用以清创的地榆与虎杖有缺……”
司珹当即扬声,唤李十一去寻。
李十一立刻领命而走,棚帘挑开的瞬间,险些同被简牧云搀扶赶至的江浸月撞个满怀,后者急慌慌扑过来,看见宋朝雨的瞬间腿就软了。
怎么烧成了这样?
宋朝雨环抱着的小臂太紧,军医掰不开,也压根儿不敢再用蛮力,怕再把他胳膊掰折了。江浸月喉间哽咽,说不出话。
季邈司珹不忍再看,转身出去了。
雨丝仍绵绵,二人心情沉重地等,听各路将领汇报城中情况,又见军医进进出出,将金银花干叶熬煮的擦身汤一盆盆端入,泼出来的却是血水。终于血污渐少、汤水渐清,棚内也爆发出一声嘶喊:“宋朝雨!”
宋朝雨咳嗽间又带出血,他喉咙都快被烤得胶黏,连呼吸都觉撕心裂肺。
可他还是要说,他艰难地松开一点胳膊,将怀中物露出来:“我,我带回……”
族志与卷宗均保护得很好,被湿透的袍袖裹住,又被宋朝雨抱在怀中,肉体凡胎再隔了一层。他烧得面目全非,却依旧勉强扯出笑:“就是,真金,火炼,太疼了。”
“别说了。”
江浸月泪淌了满脸。她平生头一遭这样无措,十六年后的大火没有吞没简素缨,她在必死的决心里,被再度拽回人间原本只剩下躯壳,今夜宋朝雨的生才是她的活。
简牧云也朝宋朝雨道了谢,他安静地退出营帐,同司珹季邈对视上了。
“主君,先生。”简牧云说,“多谢今日倾力相救。”
宋朝雨几乎是季邈亲自从地室里刨出来的,彼时火太大,暴雨急扑下仍有零星焰色。雾隐山庄毁了大半,烧焦的主堂倒塌下来,救人的路被堵死了。若无数百军士齐心协力,又无季邈大胆深入,宋朝雨决计无生还可能。
他是这样的主君。
几人聊了好些话,从山庄渊源到陵乐旧事,末了简牧云跪下去,往衍都方向磕罢三个响头,说:“诸位再生之恩,简家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