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父亲在衍都,我便是李家的话事人。往日与李家书信联系的都是季明远,你怎么也叫他来吧!”
“我叫他来?”李程双悯然地瞧着他,“大哥,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李映连豁然起身:“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李程双拈着瓷杯看向他,冷声说,“今日你来,无非是因为我在信中点出实情,而你俱怕身败名裂。说什么心软,你软的怕是只有骨头吧?”
“李程双!”李映连恨道,“你若是连累李氏全族,便是千古罪人!”
“千,古,”李程双嗤笑一声,寒声道,“大业不成你我皆是蝼蚁,千年之后谁还会记得功与过?别说千年,以为李氏没了我,苟延残喘而已,当真还能活过这个百年吗?”
“你!你简直大逆不道,有违纲常伦理!你这个不孝女,我要将你……”
“行了。”李程双站起身摔碎了杯,随即侍卫推门而入,直接将李映连压倒地上。
“同你说这么多废话,还是我太抬举你了,想着朽木或许也可雕琢。”李程双说,“舟已离岸,没有中途下船的道理。”
“今日你太优柔寡断,既然当不了这个家,我来替你当。”
李映连骇道:“你怎敢!”
“我怎么不敢?”李程双逼近他,在咫尺之间盯住他,“大哥放心,你还很有用。往来号令依旧由得你发这般宁死不屈地瞪我做什么?”
“好了,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李程双勾着笑,拍拍他的肩,体贴地说,“只是每拒绝一次,我就翘你一片指甲,亦或断你一根脚趾,好不好?”
“大哥,你可以选。”
***
瀚宁入夜时,又下起了雪。
饮刀河卫所落坐望哀山西面,塔楼绵延山阙间,皆点了烽火,夜半时候炊烟尚未散尽。司珹季邈仍在主帅帐中,与应伯年、方鸿骞和简素缨夜谈战局,筹谋明日策略。
子夜更响时,有将士掀帘送来羊汤,几人话方才停歇了,有副将来汇报军情,季邈司珹便同简素缨出去。
后者没急着走,她捧着羊汤,喝了几口,才对司珹说:“阿云人在安州,叫我替他再谢谢温家。”
她顿了顿,将简牧云名字的来龙去脉一块儿补齐了。
“你们救了他的命,这个人情简家得还。”简素缨笑了笑,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了。”
司珹问:“蓬州太子案,也是你们做的吗?”
简素缨将汤喝完搁了碗,抹干净嘴,随即点了点头。
“当年大火时,我也不在陵乐祖宅中。”简素缨眺望群山,见到月下镀着的薄霜。
“那年我十岁,只记得离家前已入深秋,安州落了好几场雪。”
同越州一样,安州秋日亦多寒霜。
安州靠北,境内山岭绵延,南有雾隐,北有云脂,陵乐城坐落群峰间。城中最大的宅邸属于简氏,主家一百一十三人落籍于此,却其实只在合族祭祀时召集全部人。其余时候,简氏子弟大多散落在外,遍布大景各处。
它或许是大景最奇特的世家,其子弟鲜少有京官,而常在地方。为除却结识各州府外,还会躬身往更泥泞处,乃至与三教九流者为友。
比起其余朝堂世家,安州简家更像是江湖势力。
其要做的事情很庞杂,但也很纯粹驳虚毁,查诡册,禁寄财,修名录,以期杜绝奸弊,及时更新修正官员贪庇下的地方实况,使雾隐山庄能够精准运转,大景万万生民得以登记在册。
当年简家如何辅佐太祖皇帝逐鹿群王,后来就如何辅佐大景历代皇帝,治下疏漏地方欺瞒,简家比皇家还要清楚得多。
在天家巍峨的树冠荫庇下,简家恰如同伏地汲水之根,为巨冠供给营养,又让天家的眼得以绵延。
大景天子,离不开安州简氏。
天子换了又换,春秋来了又往,百余年间,简氏一族从无任何更变。这样的岁月太久了,久到简素缨以为,它会是一场永恒的宁梦。
她没想过梦会碎,没想过帝王权欲会膨胀至厮、又心狠至此。
大火前两日简素缨在云州,同族中关系最好的表兄简随舟一起,到云栈港出趟办差,顺道览山阅水,接应兄妹二人的正是薛听松。
薛听松是云州云栈港人,早年间是个捉刀客,替人消过太多灾,就也成了急需闭嘴的那一个。他在亡命途中被简随舟救回,治好了濒死伤,自此做了简家在云州的耳目,表面身份也改换为船工。
除此之外,薛听松也常往来云、安二州之间。这人虽然老是嘻嘻哈哈,瞧着不太着调。但差事总能办得漂亮,也同主家众人很是熟稔。
召回令信来当日,简随舟在镇里稽核了账,过程其实很是枯燥。薛听松跟着听了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就问简素缨:“小姐,你不是一向想学刀么?眼下正得空,我教教你,如何?”
简素缨既想跟着兄长做事,却也想学刀法,一时有些左右为难。她看看简随舟,又看看薛听松,前者了然一笑,说:“阿缨,去吧。”
简素缨这才松了一口气。跟着薛听松,钻入镇外芦苇荡。
时节正九月,苇草枯黄脆长。薛听松带她趟过水泽干涸处,翻出了一把刀。
刀身宽而长,比简素缨的人还要高。薛听松抛在手里掂了掂,邪性地笑了笑:“怕了?”
“你在吓唬我吗?”简素缨沉静地说,“我在祖宅时曾经见过,知道此刀名唤关公刀,起源处正是云州。年前母亲回府途中救了个人,他就会使这种刀,还使得很好。”
“彼时我想让他教我,可惜七族老不大愿意让我学,觉得长刀太重太沉,我不适合。”简素缨说,“我自己却依旧很喜欢。”
“哟,原来小姐这样见多识广。”薛听松笑了笑,说,“听上去,你是不打算听族老的话了?”
简素缨点点头,又摇摇头。
“七族老是长辈,又是表兄的父亲。我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叫他难做。”简素缨说,“可我走南闯北,他总不会跟着。那么来日如何,抉择其实只在我。”
“好心气,”薛听松眯了眯眼,说,“小姐,瞧仔细了!”
简素缨抱臂在侧,看薛听松削断苇草,惊起满荡飞鸟,又见碎屑卷着风呼啸,飘入空旷而悠远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