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绮珺喝完药时,林清知已经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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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半月过去,衍都满城尽是枯叶。季朗往返朝会时,已经需要披薄氅,是日他结束掉早朝,贴身近宦祝雪要给他披衣,季朗却之间扯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
祝雪及一众小内监俩忙跪倒下去,呼道:“殿下息怒。”
“息怒。你叫孤怎么息怒?”季朗指着跪成圈儿的人,喝道,“你们一个个,只会说些没用的屁话!”
他今日朝会又受了气,因着赋税稽核折子积压的事情,遭到御史劝谏,说是这事儿卡着国库审账流程,恳请他尽快处理。可季朗几日前才被催着,熬夜批完了秋审勾决的死刑名单,闻言满肚子都是火。
但这也并非最糟心的事肃远王季明远已经彻底攻下潼山城,将整个苍州府划入囊中,如今虽无立刻就打宿州的意思,却也已经同朝廷对峙、分毫不让。
禁军与几州守备军人手不足,吃了败仗,朝廷便又吵作一团。文官主张遣使安抚,削减损耗;武官却坚持增派援兵正面镇压,以儆效尤。双方聊不到一块儿去,末了齐刷刷看向季朗。
季朗一缩脖子,说:“断了他们的钱和粮嘛!”
祝雪连忙在旁小声提醒:“殿下,早在两旬前便断了。”
“那、那不就更加胜券在握了吗?西北边军没了补给,迟早被耗得再无战力。”季朗灵机一动,“不若就同他们耗着……”
户部官员震惊道:“陛下,事关苍、宿、怀三州,双方对峙多拖一天、粮草消耗都是巨量,何况三州百姓因此草木皆兵,哪里还能安心?月前宿州秋田已经荒了好些,不少人拖家带口,往更南边去,躲避战火了。”
“打不过,那就派人增援啊!”季朗有些烦躁,挥手间不耐地说,“其余各州守备军,难道就不能用吗?”
兵部侍郎闻言跨出,说:“因百年间无侵扰,其余各州守备军力量早就十分有限,况且秋时农收,多州守备军已于月前调遣往各府衙门押粮去了,余下安、瓷、丰三州还忙着镇压流匪,实在抽不开身。”
季朗额角跳动,压着窝囊火。
他前倾一点,问:“那么兵去哪儿了?”
“本有二十一万在西北,增援阳寂的两万兵被扣下,那些本是衍都的兵。如今肃远王带着八万人,盘踞在潼山府,余下则依旧在守三处关隘。”兵部侍郎说,“禁军与两州守备军共六万。此外东北边军中,还有兵十八万。”
“那就叫应伯年拨人来帮忙啊!”季朗撑着椅子,冷笑道,“他还在东北缩着做什么?”
“回殿下的话,近来东北频频受鄂源诸族侵扰,安定侯实在分身乏术。”越州布政使方才归京,闻言立刻道,“如今越州城内亦缺粮少衣,将士们打仗不能挨饿受冻,巡南府各州上缴秋粮因而更应加急,还望皇上尽快赋税稽核。”
得,又绕回来了。
季朗想骂人,可要骂就得连着满朝文武一块儿骂,他心力交瘁,挣扎着问:“季邈呢?”
满朝鸦雀无声,别说找着季邈,连他那只鸦鹘的影子都不见了。指不定人早从巡南绕道过界,往苍州同季明远汇合去了。
季朗摔掉流冕,怒喝退朝。
碎掉的冕被内侍捧在手上,薄氅却被季朗自己踩在脚下。季朗盯着那狐绒金线,倏忽觉得富丽堂皇的一切都在耻笑他。长治帝看似将权力给了他,可他除却一堆烂摊子外,分明什么也没有得到。
从前长治帝朝会时,文武百官也敢这样呛声么?
朝臣对于他父皇,应该是畏大于敬的。可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得不一样,这些人偏偏还打着砭论时针的幌子,分明就是不服他。
……是因为他不过代行朝政、连储君都还不是么?
长治帝半月榻上言辞切切,可怎么还不封他为储君呢。
季朗面色阴沉,他踩着薄氅碾了碾,倏忽问祝雪说:“孟妃近来,月份是不是已经大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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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初九时,瀚宁落了今岁第一场雪。
薄雪飘转如絮,落到司珹眉眼间。他拨了袍角,又绕开滚石,正同季邈一起向上攀行。临到望哀山侧峰半腰烽火台旁时,二人停下来,取出了茱萸与酒囊。
季邈将茱萸插稳了,司珹就淋酒入土,祭完后又蹲着沉默一阵儿,司珹方才起身,远眺向烽火台之外的更远方。
“东北与西北截然不同。”司珹说,“应伯年愿意用人,也愿意信人。他的兵权不如季明远那样集中,季明远将绝大部分牢牢捏在自己手里。”
“但自六月以来我观察东北边军,总觉得他们其实比肃远军更加团结。”
应伯年服人并不靠威慑,他从来亲身躬行。
“自我们入城后,安定侯默默向衍都方面瞒下消息,却没从主动要见的意思。”季邈说,“他此前改变态度是因为薛听松,可那个薛听松……”
司珹眼眸微垂,说:“他不见了。但这没有什么要紧薛听松已经帮我们打开了最初的关窍,哪怕他人依旧在,余下的也得靠我们自己。”
“自然,”季邈说,“我托方将军带着卫蛰,将新制的饮刀河隘口内外山势布防图给安定侯送去,如今他应当已经收到了。他帮了忙,我们自当及时予以回报。”
“夏时在瀚宁所助军屯田改制,今冬已经初见成效。前几日我去卫所,许多人都还记得我。”司珹说,“除此之外,方姑娘身体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她是女眷,我便托表嫂代为传信,同她聊了聊火铳改良之事,她果然很感兴趣。”
季邈微微侧目,问:“这也是梦中曾经发生之事么?”
“梦中我与她从无交集。”司珹说,“梦中,我与此世得见的许多人都不过素昧平生。”
前世所行的诸多轨迹,今生早已被覆盖住,就连脚印也再瞧不见。能够被称之为“预言”的东西实在寥寥,世间万事的走向都已经悄然改变。
前世他也淋过许多次雪,尘与冰都只能自己抖落下去;今生雪落在他头顶,却有手伸过来,帮他轻轻掸净了。
季邈站在他身侧,视线同样游出去,望尽萧索的山野。
“此次联合来犯的有三部,”季邈说,“我已经问过方将军,其中有一部叫兀立的,他们是从王庭西面的荒漠迁居到这里。东北军多打山战游击,却不擅旷野平原。”
但这正是季邈所长之处他在阳寂时,主守的朝天阙虽然也是山隘口,但他自小磋磨长大的沙湮战场却并非如此。沙湮辽阔,黄沙倾覆如星河倒斗,季邈吃的沙子不比饭少,方才能汇成他如今的熟稔。
司珹侧目仰面看他,平静地说:“寻洲,你想亲自率兵,再上战场。”
“再临战场为必然。”季邈答话道,“一来瀚宁正受侵扰,我既在此,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二来此为示好,是除却边防图外,我们送给安定侯的另一份礼;三来离兵者不为将,折玉,我们想要可靠的兵,就必须亲自征服。”
司珹看着他,目光错也不错,初冬的雪落到季邈身上,很快被凛风尽数拂去了。季邈站在群山间,留下的满是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