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帝眉头微微舒展,他换了个姿势,松了松发麻的五指。
“阁老在京五十年,”长治帝放缓声音,说,“温家便也鼎盛五十年。可见阁老实乃我大景肱股之臣。阁老在朝期间,多察民生之疾苦,多巡诸州间,从来忠君尽职,未曾有失。”
长治帝凑近了点,沉声道:“阁老年迈,不及从前耳聪目明,小人却始终难防。阁老被我那好弟弟利用爱女之心,一时踏错,不过慈父之心使然。”
温泓面上显露出一丝慌乱,随即是愕然。这两种情绪都快速掠过去,但长治帝捕捉到了。
长治帝心满意足,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
“朕此前得报,大怒不敢信,知道其中一定有误会。”长治帝抚掌道,“今日师生君臣之情切切,果真如此。”
温泓连忙起身欲拜,长治帝却说:“阁老请坐,无需多礼。不过我那弟弟包藏祸心,不严惩已警天下,国家危矣!”
温泓问:“陛下欲如何?”
“季明远罔顾礼法、弃国弃家,自绝生路。”长治帝叹了口气,说,“可他卫我大景西北境二十余年,直接杀之,朕实在于心不忍。”
“我朝开国百年,向来崇尚孝道,父债理应由子承。”长治帝冷声道,“父过也应由子受。如今季明远两个儿子都还尚在京中,如若阁老……”
他眼睛眯成一条线,瞬间在蒲温二家中敲定了抉择。
“如若温家愿意大义灭亲,那么伯涵雾隐山庄十载名册复核一事,想必也有误会,也有奸人从中作梗。”
“阁老说,是与不是啊?”
温泓慢慢站起来,沉默片刻后说:“陛下所言极是。”
“可季明远在西北,手中到底攥着近二十万边军。”温泓说,“不孝子孙杀便杀了,就怕季明远闻之慌乱,狗急跳墙。”
“朕已遣人赴西北,”长治帝懒洋洋道,“我朝疆域辽阔,人才辈出如过江之鲫,离了他季明远,难道就连仗也打不了?”
“话虽如此,可剜瘤如汇水,不可急于一时,以免功亏一篑。”温泓垂眸说,“且待粮队至西北后再行动,方才最稳妥。不过,陛下若是忧心,不妨先将小郡王召来宫中。”
“一来,他为季明远幼子,多少使其挂心;二来,此举不致打草惊蛇,还可震慑季邈,叫其不敢轻举妄动,顾忌弟弟性命安慰。”
长治帝合掌而笑,赞道:“老师思虑周全、所言极是。”
“朕欲请老师重回内阁。”长治帝问,“老师肯么?”
温泓说:“自是老臣之幸。”
“那么老师近来便还是待在宫中。”长治帝说,“瘴疟肆虐,朕实在无法不忧心老师安危啊。此外,依老师之见,那季邈,究竟应当何日处置?”
“待到时机成熟时,”温泓平静道,“臣自当言表于朝堂文武百官前,痛斥其罪,亲手断了孽缘。”
***
四日后,雨终于彻底停了,城中泥泞脏污不堪看。降温至此,城中疫况的确好了许多,封城禁令也将于两天后解除,重开城门。
可也因着这一场暴雨,污血腐肉冲得到处都是,城内屋舍民墙也塌了好些,工部得来人清理修缮。
这是个脏活,旁人不愿做,自然又落到刚调任工部不久的宋朝晖身上。卯时三刻,宋朝晖便带人出办公署,往最脏污的一段城根下面去。
城内尸体清理不及,这一块儿的尚在堆积。随行胥役捂着口鼻,在尸臭味中说:“宋大人,这地儿看看得了!禁军都不愿收拾的烂摊子交给咱们?好歹把尸体抬走再说啊!”
宋朝晖早覆系了三层面巾,在臭味与脏污中小心落脚,只露出一双生无可恋的眼。
“嗯,”宋朝晖扯着袍子,有气无力地说,“活还是得干的。”
胥役偏头唾一口,就同服役者蔫头耷脑地四散开,敷衍地敲敲这儿看看那儿,全然没有清理尸体、仔细做事的意思。
宋朝晖也贴近城墙根。衍都城墙外半面借枫江,算是有天然的护城河,另外半面却背靠后山,未单独挖渠以设沟,这块儿因而维护也不算太勤。衍都建京百余年,大修不过三次。
宋朝晖简单走了走,就瞧见好几处石面斑驳,缝中杂草已过人高。尸体胡乱滚在草堆里,缠着枯黄的细杆。
他蹙眉,抬脚想避开其中一具,却未留意草丛中有只断手,被绊得栽倒在地。
这下他浑身俱脏透了,人被骤然而浓的尸臭熏得险些翻眼晕过去。宋朝晖狼狈撑着地,想要赶快爬起来。
掌心被什么细长硬物硌住,宋朝晖下意识握了把,竟能直接抓起来。
虽沾了血污,却仍能看出,这是一根道制的素长木簪。
宋朝晖瞳孔骤缩。
他慌忙扑过去翻看尸体这具不是宋朝雨,这具也不是,还有这一具……
他大汗淋漓,捞起尸体两臂猛地掀开,乎见尸堆深处,微微透出点光。
尸堆是紧贴墙根的,其中怎么会有亮光?
宋朝晖眉头紧蹙,倏忽明白了。
他赶紧将那尸挪回去,赶在胥役抵达帮忙前将弟弟的簪子藏入袖袋,又被人拽着,踉跄站了起来。
“宋大人,您没事吧?”
胥役下意识后退半步,啧声道:“哎哟您这一身脏……今儿可还有一整天呢,您要不先府捯饬捯饬?血污事小,因此染病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话正中宋朝晖下怀,他敷衍道了别,失魂落魄地回府去。草草换过衣服后,连澡都还没洗,就先将宅院内外仔仔细细翻了个遍。
哪里都没有宋朝雨。
他和江浸月一样,不告而别了。
那洞道,会是弟弟挖出来的么?
宋朝晖不认为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宋朝雨能凭一人做到如此可洞道里钻过了他的弟弟,那么这个秘密就决计不能被他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