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1 / 1)

季瑜称帝后,衍都方氏迅速衰败,朝堂上下大换血,瑾州李氏子遍六部。

司珹啜了口茶,明白今生帝位之争,决计再拖不到两年后。

长治帝的行动已经同前世大相径庭,季明远与李程双应当也快觉察出温家的敷衍与拖延。他此来越州,就是为了迅速摸清形势、加以攻略,可无论再急迫,也不应当下立即暴露在方家子眼前。

司珹起身拜别楼思危,楼思危却叫住了他。

“我既已入营中,便决计不会做不利世子之事,还请折玉放心。”楼思危迅速说,“方鸿骞此人心性纯良,与其本家很是不同,他二十岁便入越州东北军,已经整整一十五年未曾回去,我同他……”

他话至此倏忽止住,小阁间门外隐有交谈声。随即门开而风入,楼思危匆忙站起,司珹随他望过去,瞧见了窄腰便装、绕屏风而来的人。

司珹微微睁大了眼。

方鸿骞同他前世所见时迥然不同彼时方鸿骞胡子拉碴,像被人抽走了脊骨,两鬓也生了白发。

此刻的方鸿骞却很沉静,他既没蓄须,身形也依旧挺拔。此刻他望向两个人,极轻极快地扫过司珹,将视线落到楼思危身上。

楼思危瞧着有点茫怔,似乎还有点胆怯。他今日着青衫素袍,其上已无獬豸补服。他的傲骨在那夜大狱里被踩断了,泥泞散落在血泥里,季邈司珹将他救回去,却也只能勉勉强强拼凑起来。

他将自己关在温府厢房内,浑浑噩噩地度日,反复烧了近半月,整个人几乎瘦脱了相。出房那日风鼓起袖袍,带来紫藤花的香,楼思危却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险些被天光刺伤了眼。

楼思危活下来,这世间却没有楼思危了。

如今他再见方鸿骞,方鸿骞眼下也隐隐有青色。过往书房中的少年意气如烟云散,被十年间风雪扑得支离。入朝堂者泥泞退场,守边关者痴然遥望。

楼思危甚至不敢再看方鸿骞,他匆匆忙忙别开眼,就听对方说。

“岱安,好久不见。”

第73章 折玉亲启。(已重修,新增1k字)

天色尚晦暗, 瀚宁城外仍落雨。零星雨丝从窗飘进来,濡湿了楼思危的外袍。

楼思危喉结滑动,勉强道:“……方凌鹤。”

凌鹤是方鸿骞的表字。楼思危上回这样称呼, 已经远是十年前。那会儿他尚在越州衙门,随车马入瀚宁城时,由年轻的提调官亲自接引。

赈济卫所的粮食分散往各营,方鸿骞嫌军帐里头太闹腾, 便调出半日休沐, 带楼思危逛了瀚宁城。

彼时恰盛夏, 瀚宁城内草木纷繁。主街并不阔, 却实在很长,依偎望哀山而生。那会儿楼思危的马也骑得不好,方鸿骞放慢了速度等他, 俩人晃晃悠悠,在黄昏里入了小酒肆。

方鸿骞要宴请他, 阔阔气气摆了一整桌菜。一时忘记自己已经不再是富家公子,衣上云锦也改换了素麻, 楼思危眼见他掏尽自己的钱袋,仍还差半子, 终于抬手阻止道:“要不, 我来?”

方鸿骞有些坐立不安,楼思危却浑不在意, 他夹了一箸野蔬, 问:“真同家里闹掰成这样?”

“是啊。”方鸿骞说, “我父亲那人的性子, 你也很清楚,他是经不得半分忤逆的, 将我净身赶出来,已经算是手下留情。”

楼思危说:“既然早已料到此境况,不藏银子可不像你。”

方鸿骞哈哈一笑,抚掌道:“知我者,岱安也!可那点银子哪儿够花呀,你不知东北军中供给十分吝啬,发到手上的哪儿够人活?我也不能干瞧着同营兄弟受苦,自己吃香喝辣啊。”

他啜一口酒:“你说到这个,前些天有兵闹事,要求改善待遇。塬安侯派那云州应伯年去镇压。可他分明很清楚应伯年近来风头盛,同营中人关系也处得好。”

楼思危来了兴致,问:“应伯年去了吗?”

“去了啊,”方鸿骞说,“他不仅去了,还真把抗议者劝了回去,只轻飘飘打了领头者二十大板。结果一转头,他就自己负荆去了塬安侯营帐,说是自己管教不力,叫塬安侯尽管打,又叫塬安侯罚了自己的俸分拨下去。”

“塬安侯怎么敢打他?他近来屡立战功,似乎又同安州蒲氏有私交。塬安侯大惊失色,连忙将这尊大佛劝走了,硬生生吃下这个哑巴亏,自此再不做这种缺德事。这两日,营中饭食已经好了些。”

楼思危失笑道:“他也真是个趣人。”

“这世间趣人万万千,要真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方鸿骞也笑,摆摆手道,“不说他了,还是来聊聊你吧。”

“岱安,你如今在沽川轮值,可是来年二月归京?”

楼思危点点头:“是二月十五,届时我回京,不知会被分任至何部。”

方鸿骞问:“六部之中,你想往哪儿去?”

“我不想入六部。”楼思危说,“我最想去大理寺。方凌鹤,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在沽川布政使司,核了太多冤假错案。人命写在卷宗上是数字,扯出来就是血淋淋的肉,亲眷流不尽的泪。”

“这世间不公不正太多了,权势压人、金银封口,枉死者却何沽?我总想着做点什么,这就是我最能做的事。”

方鸿骞举杯,笑道:“原来岱安想做獬豸。你想要,便去做!来日我归京,为你慷慨歌。”

楼思危嗯一声,举杯同他碰了盏,年少时的酒花溅起来,再落下,就变作了窗外斜雨、眉眼湿痕。如今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已经都不再年少,方鸿骞身上军甲犹在,他却孑然一身,只余空荡荡一素长袍。

回首一词总叫人生怜,楼思危匆匆收回眼,今日却无酒,供他再酩酊了。

“楼岱安。”方鸿骞落座蒲团上,只问,“你我多久没见了?”

楼思危是记得的,却垂着目,说:“许多年了。”

“十年。”方鸿骞喉结滚动,“莫约一月前,衍都传出了你的死讯,我当真以为……”

“我是死在了衍都,”楼思危默了片刻,说,“今日我找你,实乃大不敬,你怎么敢应?”

“大不敬的事情我做多了。”方鸿骞笑一下,“你用这个,就想要吓退我?那我早在十五年前就该被父亲吓破胆。”

“说吧,不得已来找我,岱安所求为何?”

楼思危微微愕然,他看着方鸿骞,喃喃道:“你不问我吗?”

方鸿骞啜了口茶,坦然道:“我问你什么?”

问我为何落得此等境地,问我何故惹上一身脏名。

楼思危喉间滑了滑,却最终只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