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制不除,新天地便未可知。”楼思危应声说,“道理写在书卷上,人人都可以说,人人也都可以奉为信条、捧为圭臬。今世子同温家欲谋大业,冒险救我,我当报之以琼瑶。可波澜若起、四野破乱……”
楼思危深深地看着季邈,说:“世子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季邈颔首,只道:“必不叫先生做杀人刀。”
楼思危定定瞧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这世间万千事,总有人要去做。”季邈说,“有人做忠臣,便有人为奸佞。有人循教条,便有人破樊笼。他日我若为主君,虽无法叫天下人皆忠义、皆良善,却定使能者有所为,仁者有所安,天下苍生有所定。先生若入我帐下,不必曲意逢迎,亦不必抛却心中所守。”
季邈朝他举起茶盏:“先生从前如何为官理政,今后便也当如是。”
楼思危沉默须臾,同他碰了杯。
他仰头饮尽后闭了闭目,问:“今日劫狱一事,如何善后?”
“锦衣卫自然会替我们隐瞒,”温秉文说,“岱安大可放心。出了这样大的岔子,陆承平若真如实报上去,陛下的怒火谁来平?恐怕整个北镇抚司都得跟着遭殃。如今衍都多风波,正是须得处处谨慎、恐生事端的时候。这事陆承平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恐怕第二日,你的死讯便要传遍京城了。”
“委屈先生在府中暂住,”季邈说,“待到风波过去,我们想请先生往越州。”
楼思危一怔,问:“越州?”
“是。”温秉文已经向他解释过肃远王府中情形,这会儿说,“岱安早年轮值地方,待的正是越州吧?如今我们欲谋大业,粮草、钱财、军士,便是缺一不可,有劳岱安代为奔波。”
片刻后楼思危颔首,他像是从某种遥远的回忆中挣脱,却只说:“在下定不辱命。”
谈话至此已经足够,季邈拜别舅舅,又将楼思危送回客房后,终于得以踏着月色,缘梯攀上了小阁楼。
临到卧房前时,屋内匆匆出来个人,见季邈便拜,大汗淋漓道:“世子!司公子他、他不肯涂药啊!”
季邈面色一怔,问:“他不让你碰脖子?”
“正是如此,世子真当料事如神!”府医急忙道,“司公子人一直没醒,额头却有些烫。鄙人方才已经施了针,眼下理应他睡得正浓才对。却不知为什么,鄙人一碰他脖颈间淤伤,公子便要躲要蜷缩。世子您看,这……”
“药留下。”季邈言简意赅道,“我来。”
府医如蒙大赦,忙不迭出了房带上了门。他前脚刚走,季邈后脚就绕屏风掀垂帘,到了床榻边。
司珹果真还在昏黄里睡着,姿势却不不怎么踏实。他蜷曲身子向外,将后背与颈部都藏到毯子里,只小心翼翼地勾出了两指,压在自己鼻尖旁。
季邈无声叹了口气,再引燃几盏小枝灯,屋内方才亮堂了点。
他咬开瓷瓶的塞,俯身掀开薄毯一角,又捞起了司珹的发。
司珹侧躺着,迷迷糊糊地缩了缩。
季邈立刻柔声道:“不怕。”
司珹似乎听懂了,躲避的动作稍有迟疑。季邈将他脖颈间的几缕湿发都别开,又说了一声“不怕”。
司珹方才彻底安静,让季邈得以借着烛光,仔细瞧看交错杂乱的痕迹。
堪称触目惊心。
原本细白的脖颈间全是指印,部分深红已经沉作青紫色,似暗生的藤。季邈咬破舌头,才勉强将愤怒压下去,仍在翻卷的便只剩下心疼司珹怎就弄成了这副可怜样?
怪他带的人不够多,更怪他留司珹孤身守着楼思危。
季邈跪在榻上,以指沾药后方才碰着淤青,司珹就又瑟缩一下。这一缩看得季邈的心快要碎掉。
他实在收足了劲儿,比起涂抹伤处,更像是在描摹工笔,下手轻缓到了极点。细汗缘着他额角淌,季邈却无暇去擦。
啪嗒。
水珠下落,好巧不巧滴到脖颈间,那珠粒润进去的瞬间,司珹艰难地掀开眼。
“季,”他微微偏头,声音哑得不像样,“季邈,你怎么在……”
“别乱动。”季邈说,“给你涂药呢。”
司珹嗯了一声,呼吸浅又乱,过了好一阵儿方才渐渐平稳下来。
季邈看着他皲裂的唇,问:“想不想喝水?”
司珹摇了摇头。
“待会儿多少喝一点,上完药就好好睡觉。”季邈说,“舅舅帮你跟宋朝晖说一声,近来都不必去大理寺轮值。楼思危那边也已经处理妥当,待到风波过去,莫约六月前后,他便起身往越州去。”
司珹嗯了声,两人便都不再开口。
过了好一阵儿,临到季邈上完药,要起身去给他倒温水时,司珹忽然道:“你不问我么?”
季邈站定了,回首间垂着眼眸,问:“你想说什么?”
司珹喉头哽塞,心虚地蜷了蜷指。他不看季邈,目光缓缓滑到烛焰上,低缓地说:“我今夜说那些话,是因为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季邈坐在床边,轻声问:“梦里有什么?”
“有很多东西。”司珹闭了闭眼,“有风沙,有明月,滩涂的草在疯长,连明城里满是玉兰香。”
“你想阳寂了么,”季邈说,“还有宿州,我也想念外祖,我还从没见过他。”
司珹半敛着目,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季邈温柔地问:“还有什么?”
“还有兵戈声。”司珹哑着嗓子,“争斗声,辩论声,咒骂声,颂扬声。无数声音将我抬高,又将我抛入云层,但没有人接住我,云落下去就是河,我才刚坠到水里,河面就结满了冰。”
“摔痛了么,”季邈说,“河水结了冰,折玉该怎么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