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的婆子丫鬟们一见她来了,立马便松了口气,感觉有救了。
之后的日子穆瑶一直住在北宫。
元仲华异常依赖她,像蹒跚学步的孩子异常依赖大人,而在穆瑶不厌其烦地陪伴下,元仲华的眼睛之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难见的清明。
入夜,穆瑶见她排斥其他人近身,干脆亲自给她梳头更衣。
在穆瑶忙活于妆镜之前,动手将元仲华头上的钗环拔下来时,元仲华又问她那个重复了不知道多少回的问题:“三郎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总是看不到他?”
穆瑶还是用的之前的回答,告诉她:“三郎在国子寺啊,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又忘啦?”
忽然一阵夜风西袭来,吹开了两扇厚重的雕花门,险些将烛火吹灭。
穆瑶转身去关门的路上,听到元仲华说:“其实我都知道。”
穆瑶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顺口问:“知道什么?”
元仲华说:“三郎没有在国子寺,三郎死了,是被鞭子活活抽死的。”
梦瑶楞住了,关门的手都僵硬在原处,很久后才有了反应,她转身回望看到铜镜中的女君,只见到双目清明如洗,丝毫没有疯癫之状。
她想开口问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但张了张嘴,感觉这个问题没有太大意义。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高孝琬死了,这个是事实。
元仲华定定盯着穆瑶,端详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她的神情。问出了那句:“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是说……你不是人?”
穆瑶心惊一下,走上前去,轻轻抓住元仲华的手,抬眼看她说:“女君,我是人,我有人的体温,你有感受到吗?”
元仲华看着穆瑶的眼神像一汪温水,沉静,温柔,连困惑都带着善意的担忧。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呢?”她说,“我总觉得,你的眼神很远很远,你眼里的世界,似乎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是谁?你的家乡在哪里?为什么十二年过去了,你没有丝毫的变化?”
穆瑶垂了一下眸子,似乎在思考,在纠结,过了许久后抬脸道:“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实话,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人,而且我不是坏人,这就够了。”
可元仲华毕竟清醒了,再不似疯癫时的好糊弄,面对穆摇的如此搪塞回答,她没有选择就此翻页,而是回忆起了犯疯病时的所见所闻,片刻后说:“我记得你偶尔会喃喃自语,在给我梳头时,说什么北齐的命数只有二十八年,你是管不了太多的。可你为什么知道北齐的只能存在二十八年,你还知道什么?”
穆瑶人傻了。
她完全没想到元仲华当时都疯成那样了,还能记起这茬,她确实有在安静时自说自话的习惯,毕竟这里除了高肃,她和其他人也说不上什么话,可是她之所以敢说那些话,是因为元仲华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存在,高孝琬的下落告诉了那么多次,元仲华一次也没有记住,又怎么该记住她絮叨的那零星几句呢?
穆瑶有些慌乱,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步伐一退便往门口转身:“夜深了,奴婢先退下了,女君早些休息。”
“不要走,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实话呢?难道你是神仙吗?所以你可以未卜先知。”
元仲华的泪从眼里流出来,明明想去追穆瑶,可猛一起身又头晕目眩,只好停在原处泣不成声:“如果你真的是神仙,可不可以把我的琬儿还给我,我太想他了。”
穆瑶步子都已经迈到了门口,听到哭声,犹豫再三还是折返回去,蹲到元仲华膝前,握着她的手说:“女君,如果我是神仙,我一定会把三郎还给你,但是我真的不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只不过是个……来自很久以后的人。”
元仲华慢慢止住了哭声,抬头呆呆看着穆瑶说:“来自很久以后?有多久?”
穆瑶点头,语气中有些破釜沉舟后的释然,:“一千多年。”
“一千多年!”元仲华睁大了眼睛,泪珠挂在睫毛上,眼中皆是不可置信。
在这个时代,神鬼之说遍地,比起穆瑶说自己是个神仙,眼下给出的答案显然更加超出了元仲华的认知范围,光是动脑筋去理解穆瑶话中意思,便耗费了好一会儿功夫。
她将信将疑,试探着去问穆瑶:“一千年以后,是什么样子?”
穆瑶想着,尽量用古人能想象得到的画面去说:“有一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一千年以后,人可以在天上飞,可以到海里游,只要我们想,我们可以买上一张车票,只用一两个时辰,便可以跨越几千里的距离,到另一个地方,见想见的人。”
元仲华大吃一惊,但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睛小声说:“这不还是神仙吗?”
穆瑶彻底无奈到笑了,细细与她解释:“不是啊,能上天入地是因为我们有造出的机器,那些机器大多是用钢铁做的,里面消耗燃油,人到了机器里面,便可以随着机器出发,连我到你们这里来,也是靠机器。”
元仲华听到此处便有些懵了,穆瑶见她神情,便转了个弯道:“其实变化的只是生活上的一些东西,人是从没变过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一样免不了。”
“你们那里的女子,都像你一样吗?”元仲华道。
穆瑶笑了:“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啊,我们那的许多姑娘,比我要勇敢厉害多了,她们有的读书很厉害,有的工作能力很出众,独立又自主,离开了谁都能活,不像我啊,上学的时候成绩普普通通,毕业了呢,工作也总不好好找,到现在还在家中啃老。”
元仲华听出她最后的话是自损,不是很认同,回忆道:“我记得,你琵琶弹得极好。”
穆瑶更加哭笑不得:“我琵琶当然弹得好了啊,我从小到大就是学那个的,本来都是要靠它吃饭的,要不是因为不好就业,也不至于混到靠我爸的接济过活。”
元仲华听得半懂,好奇起来:“你们那边的人,都不听琵琶吗?”
穆瑶叹口气:“也听,不过大家都更爱流行音乐,闲下来了也只会用手机刷刷短视频看看小说什么的,哪有人专门找琵琶曲子去听?大家都没那个雅兴。”
元仲华:“手机为何物?”
穆瑶伸手给她比划:“就是一块长长方方的小板子,大概和我手掌差不多大,我们那里人每天蹲在家里,哪怕哪里不去,看着手机就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心情不好,想看歌舞解闷,也用手机,想买菜买肉,也不必麻烦出门上街,在手机上下了单子,便会有人给你送到家门口。想亲戚朋友了,便用手机联系,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还能看到他们的脸呢。反正只要手机里钱够花,即便一个人住呢,一辈子不出门都行。”
元仲华被穆瑶说得有些心驰神往,不由道:“真好啊,其实我就很不喜欢被太多人围着,恨不得独自待着才好。但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向来没少过,以前我阿家对我说,人多可以保护我,他们是为我的安危而存在的,但是真等到时候了,没有人能保护我的,没有人。”
穆瑶知晓她又回想起了过去一些不好的事情,也不知哪来的冲动,起身轻轻搂住了她说:“女君,都过去了,别去想。”
元仲华却将自己的伤口剖开,又往上面洒了把盐,询问穆瑶:“我受辱的事情,后世可曾记载。”
“没有。”穆瑶鼻子一酸,斩钉截铁说。
元仲华轻轻笑了:“真怪啊,明明我与你算不得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我居然已经连你是否撒谎都能看出来了,郑娘子,无妨的,我活着都不怕议论,又何必在乎身后名声。”
穆瑶有些哽咽:“女君……”
“只一件,”元仲华忽然话锋一转,轻轻推开穆瑶,认真看着她道,“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阿难,你说北齐只二十八年,如今虽已过大半,但我必定是走不到那前头了,唯阿难,你告诉我,她后来的下场是如何?”
见穆瑶垂目敛神,元仲华不由心跳漏下半拍,微微颤声道:“她不好么?”
穆瑶再撒不出谎,但也不忍将事实残忍说出,她甚至说不出一个字,连宽慰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