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正常人的思路，即便再是宠臣被杀痛煞已心，但外敌虎视眈眈，内里也千疮百孔，最是不能出乱的时候，尤其宗室，一定要团结一心。

但他高纬就是那样干了。

乌云下的邺城沉闷到令人喘不过气，但皇宫中依旧歌舞升平。

那个享有这个国度最高权利的人，并不在乎眼下摇摇欲坠的山河，也不在乎冬日里又会冻死多少百姓，没什么比饮酒作乐更为重要。

过了年正式论功行赏，高肃被封为太保。

穆瑶知道以后差点笑出声来，高肃打仗那么多年加封那么多次，明封暗贬的还是第一次。

从大司马到太保，直接夺去了兵马实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穆瑶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上元节，夫妻俩在房中小酌，穆瑶说起高年小朋友的成长事迹，比如刚学会走路时总是摔倒，刚学会说话时又整天咿呀乱叫，长牙的时候什么东西都爱往嘴里塞，有一次带他去他干妈家里玩，稍微不注意就跑去跟猫抢猫粮吃，还嚼得特别香，她硬是从那小子嘴里掏出来才没让他全咽完。

高肃听得哈哈大笑，笑完眼眶又泛红，喃喃说：“真好。”

穆瑶知道他心里难过，便握住他的手道：“他从小到大的照片我都存下来了，你不要觉得遗憾，等回了那边，我和你慢慢看。不过你这儿子可不省心，人小鬼大的，有时候我都说不过他，有你受的。”

也是奇怪，她和高肃小时候其实都算闷葫芦型，怎么生出个话痨小人精的，她也搞不明白，大概和老韩宋可的溺爱有关系，在高年年小朋友的世界里，就没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

高肃是真想儿子了，喝点小酒抱着穆瑶一会哭一会笑，那么大个人了，好像在她面前就没变过。

“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高肃快委屈成了小媳妇，“他出生我也不在场，也没抱过他，没给他喂过一次饭，你说他要是不认我这个爹怎么办？”

穆瑶噗嗤一笑，摸着他的肩膀说：“不会不认，小年聪明着呢，一照镜子就知道你是他什么人了，你们爷俩长得太像了，他也就眉眼那块随了我一点，哦对，还有耳朵，耳朵也像我，想想还有点可惜，我觉得你眉眼最好看了。”

高肃没被酒熏醉，被穆瑶身上的香气熏醉了，鼻尖擦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像我干什么，像你最好，我喜欢你的样子，你最好看，哪里都好看。”

气氛隐约微妙，最后怎么从酒桌到床榻上的，穆瑶也有点懵。

她算着从回来以后的频率，有点哭笑不得，扯着高肃脸颊说：“悠着点，你想让我再带一个回去？”

高肃一听立马不敢有动作了，毕竟七年前穆瑶临产时的情形是他多年来的噩梦，他再也不敢让那个场景再现一回。

穆瑶看出了他眼眸中的痛苦与忍耐，心软了软，吻了下他的眼睛道：“别怕，不会再有那种情况了，当时能到那个地步，也怪我太执拗，差点害了自己，也害了年年。”

高肃吻她，怀抱收紧，与她密不可分。

“我不要听你说自己一点坏话。”他说，“你是这世上最无私最勇敢的女子，是我高肃活着的全部救赎，我相信你每一步的选择，瑶瑶，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你是对的。”

穆瑶鼻酸得厉害，笑着哽咽道：“你再这么无脑夸下去我就要上天了，做人都会犯错，怎么会有人步步皆正确？不过阿肃，我觉得我做得最正确的，就是来到这个时代，遇到你，和你相爱，生下年年……”

剩下的未等她说出口，高肃俯首，以吻封缄。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正文完结大概，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擦泪）

正文完

“阿肃, 跟我走。”

十指相扣时，穆瑶重复的唯有这句话。

但她知道，高肃心里还有一口气没有灭。

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亲信尚存于世, 这朝廷总归能透出那么一丝光明，只要有他们在，这江山就还不算完。

穆瑶太清楚那些人的结局了, 可她不敢把话开门见山说给高肃听，那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残忍。

邺城的冬天好像永远过不去, 还没等到春暖花开，城中便出了件大事。

大将斛律光因坐实谋反罪名，满门抄斩, 身为皇后的斛律光之女夺去后位, 废为庶人。

随着早春寒的到来，行刑台下血流入渠, 满地鲜红。

同月，北周使臣贸然入京，意味不明。

穆瑶在王府烹茶解闷的时候，只听一声通传, 家中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高敬柔走到房中见她那副悠闲样子, 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还有心情喝茶呢！你知道北周使臣来这一趟为的是什么吗！他们用两国议和作为条件, 要皇帝杀了兰陵王！”

穆瑶神情不变, 朝她递出一杯沏好的茶。

高敬柔眉头紧皱, 将茶盏一把打翻：“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穆瑶冷不丁开口：“在听。但我劝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时间快到了。”

高敬柔被她一句话说懵了头脑, 眼带狐疑：“什么时间快到了？你在说什么？我总是弄不明白你这个女人，从相貌到身份, 永远都弄不明白，总是忽然失踪又忽然出现，现在又满口胡言乱语，我在提醒你们，你倒反过来提醒我，你到底什么意思？”

“亡国以后你夫君会将你一剑杀死。”穆瑶抬眼，“我现在说得够清楚了吗。”

高敬柔怔住了，过了良久以后方回过神，対穆瑶咬牙切齿道：“疯子，我怎么会突然好心前来给你们通风报信，我就该看着你们两个死。”

话音刚落，一声尖细的内侍声音赫然响起“陛下有旨，兰陵王高肃，骁勇善战，为君分忧，因历年平乱有功，赐御酒一杯，钦此。”

突如其来的众多宫中人员打乱了王府的所有节奏，古往今来哪有皇帝专门派人送“御酒”的，这酒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但他们都不清楚他们的主上做错了什么。

高肃自书房赶来，领旨谢恩。

内侍堆着苦笑将酒递给他，道：“陛下说了，要奴亲眼看着您喝下，您请吧。”

穆瑶这时上前，代替高肃接了那杯酒，低声道：“王爷这一生无愧于民无愧于君，大监当真要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喝下这杯酒，半点颜面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