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下过几场的雨,没有了灵炁覆盖,灯面上绘着的其乐融融的百姓合家乐图,已经墨迹模糊。

李秀丽看着那盏灯,又发?了一会呆。

王昭就在她身后数步,静静看着。

他尚未落到本表人间,就与师兄、师姐一起遭遇了地煞观大能的劫杀,十三四岁起,被关押在暗无天日,音讯断绝的蛇腹狄洲中数年,为?保北境人族,忍受法力?源源不断流失的剧痛。甚至从未来过名义上的门派驻扎地。而孙雪是?提前来本表人间打点分观的。

他从未见过这位师侄。

李秀丽终于回过神,抬起手,取下了那盏灯时,忽然问王昭:“有一个人,他.....也是?人族。但他......我不知道,他那一刻是?否彻底绝望。”

声音略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昭并无悲伤之色。他看着那未败桃花,这人间尚存的春光:

“洞明师兄、妙善师姐一脉,俱豪壮坚定。求道,百折不悔。笃道,坚如磐石。”

“妙善师姐、洞明师兄,陨道前,力?竭之时,仍杀三大返虚,惊惧邪魔,方大笑而去:吾去也,吾去吾道也。”

“不识道者,不知身死而道能否行者,心有绝望。若至死笃道,坚信道必行于世,不过己不能见者。或有遗憾,但何谈绝望?”

“请,莫辱扫雪道友。”

不是?“扫雪师侄”,而是?扫雪道友。

李秀丽沉默了一会,即使到现在这一刻,她也未必理解了多少太乙宗的这些人。

但她提起这盏灯,将它系到了太乙观最?高的那棵松树顶端。布下法力?,使虫豸、松鼠、风雨皆不能损毁。

她站在松树最?高处,站在那盏因法力?而无油自光的灯旁,望了下去。

山顶之松,居高临下,正可看见满城风光。

此时,日色将暮,慢慢缓过来的玉京中,逐渐地,竟有许多炊烟升起。

尸骸满地,惊悚绝望,悲痛欲绝。

可是?,再悲痛欲绝,人们也还?是?捡起柴火,烧起水,做起饭来了。

暖食落肚,抹干眼泪,又可度过一日。往后,或许还?有无数这样?平凡的炊烟,一日日。

灯在松枝上,融融昏黄光,光影摇动?,似乎和着人间的烟火。

她紧紧抿着唇,一语未发?。

心里?轻轻,轻轻地,只有一掠而过的,一声。

师兄。

一百八十二

玉京没能落寞太久。

城门轰然而开。

华家军一直有一分部, 在试图围救京师。

此时,京城的狄洲洞天破灭,一直顽固抵抗军阵之炁的,让凡人军队困顿其外的术法便也解开了。

华家军立刻冲进了城。

领头的是华武兴副手之一的贾将军, 策马其旁的, 则是赵十五郎。

见到满城的惨状, 军士们也不由恻然。

贾将军与赵十五郎则环顾一圈, 都微微松了口气, 面上不再?紧绷。

死寂的玉京中,或熟识,或素未谋面的尸骸,一具一具被残存的百姓翻捡、分辨,或抬回去家去老少哭一场,想方设法葬了。或堆在一起,准备搬运出?城, 去城外埋了。

城内还燃起一道又一道炊烟,人们的泪痕尚未干透, 寻觅着粮食, 用所有可点的东西?, 烧起灶台,连小孩都安静沉默地看着灶里的火。

但是,少有那些趁着如此惨状,大肆劫乱抢盗, 胡作非为的歹徒。

他?们都不是天真的人。越是这样的惨事, 越是这样的狼狈里, 往往总有些恶霸地痞流氓无赖越要出?来兴风作浪。

此时,城内一路走?去, 虽然悲声不绝,但似乎仍有秩序,人们还在默契地干活。

赵十五郎骑着马走?了一段,就看到了原因。

“你?,你?来领米。登记,只能领一份!什么‘老娘老婆’你?个老光棍汉,别来胡诌,你?上次来我这治那啥,你?是自己?说的,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你?多?领了,别人的老娘老婆怎么办?!”

一个中年?汉子一手提了一袋的米,正要朝另一袋米伸出?的手,被另一个毛爪猛然拍了一下。他?讪讪的,也不敢发作,唯唯而走?。

一只皮毛都被烧焦了大半的狐狸,用脚掌捋了一下自己?垂地的黄眉,鄙夷地瞪了这无赖汉一眼?,才?招呼下一个:“来来来,你?是左边巷子里,那个钱家的小囡,你?家三个人是吧?两个成人,加你?,两袋半......”

一边招呼,一边还咳嗽了几声。

黄眉狐狸身侧还簇拥着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狐子狐孙,正在给老祖宗忙前忙后地搭手。

大狐狸们两只一组,呼哧呼哧地,从一座大仓库里搬着米袋子。

小狐狸们,有的用爪爪,或者用狐吻咬着笔杆子,翘着尾巴,趴在地上,一个个地写名字。

只是写的像花像草像风像雨,就是不像字,也幸亏写的狐自己?能看懂。

有的人立而起,嘤嘤嘤嘤地叫着,维持排队秩序。倘若见到要裹乱的,上去就是一跳,一脚掌蹬在对方脸上,留下几个掌印。连成年?男子都吃痛倒退数步。

还有一只年?纪最?小的,毛发最?蓬蓬,灰灰毛色最?柔顺的,蹲在黄眉旁边,一边帮他?拍着胸口,一边细声细气地说:“阿翁阿翁,你?痛不痛呀,九十九吹吹,不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