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必须得整天坐在轮椅上了。
我才十岁。
十岁的我并不清楚,失去双腿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觉得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有很多叔叔阿姨在我家里进进出出,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他们在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总带着一点儿怜悯,偶尔,我会隐隐地听到他们发出同情的叹息:
“唉,这么小的孩子……”
“是啊,才十岁,还有那么长一段日子……”
“嘘……别说了……”
……
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想,他们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那时我不理解,但是,我会慢慢地长大,我会逐渐地明白。
我不能再去上学了,离开学校、老师和同学让我很伤心。我的时间突然多了起来,空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于是,书便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唯一伙伴。我发疯一般地看书,我要忘掉我逐渐明白却还不是十分明白的事情,即便是如此,它也足以令我恐惧不安了。
吕懵每天都来陪我,除了上学,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我的身上。但是,我却敏感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不再整天出去和朋友们疯玩了;他最爱的电动游戏也不打了;从小玩到大的陀螺被他丢进了后院的杂物堆里;他疯了似的念书,他的学习成绩一跃成为全年级最好的;但是,他却不再整天嘻嘻哈哈地笑了,他即使对着我笑,也显得那么勉强;他看我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宠溺,而是泛着自责。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失去的双腿。然后,有一天,我不小心听到他对我的爸爸妈妈说: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吧,我会负一个男人应负的责任,照顾滢滢一生……”
他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的慎重和小心翼翼,我听到了爸爸沉重的叹息和妈妈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的眼神空空洞洞。吕哥哥?吕哥哥?滢滢成了你的责任,成了你的包袱,可这一切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们男人,为什么就那么喜欢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上身呢?
可是,没有人来问过我,愿不愿意成为你的责任?你的负担?你的包袱?
我像是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是的,如果吕懵可以一夜之间由一个疯疯颠颠的小男孩儿突然变成一个懂得责任和承诺的男人,我为什么不可以从一个爱笑的小女孩儿突然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人?
我的脸上不再常常泛着笑,我甚至怕见到吕懵,怕看到他眼里的宠溺变成自责,怕听到吕懵的声音,仿佛他的每句话听进我的耳朵里都变得别有含义。整整两年的时间,我把自己的心关得死死的,我不再对任何人吐露我心底的想法,我拒绝任何企图来了解我的人,包括吕懵。在他的面前我的脾气变得特别暴躁,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对着吕懵大呼大叫,摔东西,发脾气,想让他对我这个小怪物敬而远之。但每次吕懵却好脾气地容忍我,迁就我,哄我,逗我……可是,他越是如此这般对我,我便越是心如刀割,如果不是因为这双腿,如果不是因为这双腿……
对不起,我先喝点水。
不,还没完。
让你见笑了,我总是这样情绪化。
有一点累。
不,不休息,还是今天给你讲完它。
我想,我大概没有讲两次的承受力。
而且,雨还没有停呢。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了两年,才稍有改变。
我十二岁了。
吕懵十八岁。他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即将远行。
临行前,他来看我。
“滢滢,我要走了。”他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脸瘦得厉害,是我这两年来折磨的结果。
我默默地看他,把难过把心疼把不舍把歉疚全部深埋在心底,许久,才淡淡地应他:“我晓得了。”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忘记吃药……”他的眼里闪过很多复杂的情绪,我几乎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
“别整天呆在院子里看书,你身子弱,一吹风就感冒……”
我猛地低下头,把从心底汹涌而出的感动拼命压了下去,眼有些涩,告诉自己不要不要,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帮我试过脸颊的泪,我迎上他的眼,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他眼里又有了小时候的那种眼神,看我的时候,是不带责任的怜惜。
他把什么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我低下头,触目所及,眼泪反而更是汹涌不停。
蓝蝴蝶花!()
却与以前的不同。这次他没有生摘下来,而是连根挖出,栽种在一个小盆儿里。花儿很完整,没有一丝残缺,足见他摘种时的小心翼翼了。我抽泣着:“你还记得?”
“你的一切,我都记得。滢滢,我不在的时候,有它陪你,我希望你能更开心一些,像以前那样,脸上总是挂着笑……”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模糊,我终于哭出了声音:“我会好好照顾它的。谢谢你,吕哥哥!”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滢滢,你终于又肯叫我吕哥哥了,你知道吗?你整整两年没有叫过我了。”
“对不起……”那一瞬间,我只想做回以前那个整天粘着他不停地笑不停地吕哥哥长吕哥哥短的滢滢。
他抱着我的头,声音有丝哽咽:“别说对不起,永远不要说这三个字。错的是我,滢滢,我把你的笑容弄丢了,我有责任帮你把它找回来……”
又来了又来了!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放下心底的包袱?为什么你总是要让我觉得我会是你一生甩不掉的拖累?令你一生都无法自由呼吸的沉重负担?
我猛地推开他:“你走。”
我的反应令他无措:“滢滢……”
“别叫我,我不想听,你走。”我转过轮椅,背对他,不让他看到我脸上的痛苦表情。吕懵,你的人生,不能因为滢滢的双腿而被改变。
房间里静悄悄的,我都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一下,两下……很久很久,他的声音才飘渺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走了,滢滢,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不应他,也不回头,像尊雕像般,对他的存在彻底的漠视。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由近至远从我的耳边消失,我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吕懵,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心已经跟随着你的脚步一起从我的身体里抽离了。
吕懵走了。
我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我又学会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感情叫做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