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间本就带着几分精明,此刻满面堆笑,却依旧掩不住眼底的机警。他这一双眼,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目光扫过陶勉,再落在李长曳身上时,神色微微一僵,像是愣了一下。

但他反应极快,面上分毫不露,只略微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继续笑道:“大人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这死的可不是寻常人,而是我们戏班的头号角儿,少了他,这社火还怎么耍下去!”

倒是字字悲切。

李长曳微微皱眉,盯着他半晌,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心里一紧,却没再细想,而是轻轻颔首算作回应,随即直接越过他,快步走向院中那具裹着戏服的尸体。

她来此是为查案的,死人比活人更容易开口。

裹尸的戏服一掀开,李长曳的眉头便深深皱了起来。

熟悉感从何而来,她这下终于明白了。

竟然是白日里赵霆差点撞上的那个人。

当时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只觉那人有些奇怪,如今再看,只觉这一幕比白日的偶然相遇,更添几分诡异。

尸体极为高瘦,若是站直了,怕是和陶勉还要不相上下。可这般高的人,如今却仰面僵卧,脸色铁青,皮肤紧绷,指甲泛黄,倒是有一丝病态的灰白。整个人消瘦得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有些骇人。

更骇人的,是他额头上那柄深深嵌入头骨的斧头。

血迹早已凝固,染透了一半戏衣。此人眼底淤血充盈,死状可怖,死前显然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一双干枯的手指微微弯曲,像是死前还想抓住什么。

李长曳盯着尸体,心中浮现方才在路上看到的仵作初检文书。

死者约莫死于两个时辰前,因为面部遭受猛烈攻击,创口深入颅腔,致死瞬间血液大量喷溅。

从仵作的说法来看,这确实是死前遭受了攻击,被一斧头劈开了头颅。但问题是……

李长曳微微蹙眉,眼神从尸体移开,重新打量起四周的众人,尤其是沈老三和那些戏班里的人。

谁,能一斧头砍死一个这么高的男人?

即便此人已然瘦骨嶙峋,可再怎么消瘦,他仍是个成年男子。仅凭普通人的力道,想要精准劈进头骨,这绝非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更别说,行凶之后,凶手还能安然无恙地将斧头留在伤口上,而死者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

这时,李长曳目光落在尸体那单薄的手臂上,随意地说道:“你们戏班的人,怎么瘦成这样?是不给饭吃?”

沈老三赶忙陪笑:“官爷,这可冤枉了!您也瞧见我们这环境了,饭肯定是有的,不过吃糠咽菜也是常有的事,日子难过得很呐。”

此时,一个女声幽幽响起:“那是吴林他得罪了鬼面将军,将军罚他不吃饭,还砍死了他。”

李长曳眉头一挑,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个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五官俏丽,虽谈不上美貌惊人,却自有一股风韵,眉眼间皆带着几分洒脱之气。她站在一旁,单手叉腰,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倒像是随时能撸起袖子与人干架。

李长曳心想,这女人的气度,倒是与戏班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

李长曳刚开口,说了一个“你”字,便见沈老三脸色一变,立刻沉声道:“柳娘,你少胡说八道,哪来的鬼神作祟!”

那女子闻言,也不恼,反倒瞥了沈老三一眼,似笑非笑地抖了抖衣袖。

沈老三故意打断李长曳的举动已引起陶

勉的注意,他抬手一拦,淡淡道:“沈班头,这里查案,一切都要听李大人的。”

李长曳侧目看向陶勉,眼神里带着几分感激之色。

她不是没注意到,自打进这宅子以来,沈老三便对她的态度模棱两可,表面恭敬,实则存了几分轻视。她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典史,这些常年走江湖的老油条未必真把她放在眼里。

可如今,陶勉一句话,便让沈老三再无推脱之词。

她微微点头,算是表示感谢。

陶勉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本来是害怕李长曳觉得自己多事,结果看到她对自己表示了赞许,情不自禁道:“李大人,你才是主审,我不过是跑腿的。”

过了一阵,沈老三才讪讪地开口介绍道:“这位是咱们戏班的旦角,柳娘,平日里也负责做饭。”

“做饭?”李长曳重复了一句,目光落在柳娘身上。

柳娘倒是一点不怯场,反倒冲李长曳抬了抬下巴,语调随意:“不就是沈班主请不起厨子,只能让我来做饭吗?可吴林呢,他向来不吃我做的饭。看来就是鬼面将军惩罚他。”

她说得随意,可李长曳听着,却觉得意味深长。

还未等她继续问下去,忽然,一道带着讥诮意味的男声响起:“柳娘,你不会是因为自己扮了女将军,就想把吴林踢出去吧?装神弄鬼倒是有一套!谁不知道你想让你的相好去演鬼面将军?”

此话一出,戏班众人脸色皆是微变。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看起来文文雅雅,此刻满脸讥讽地看着柳娘,显然对她方才的言论极为不屑。

而柳娘也不甘示弱,目光一扫,轻嗤了一声:“你这么说,倒像是我扛着斧头砍了吴林似的。”

她说着,伸手把撸起来的袖子都放了下去,漫不经心地笑道:“可惜啊,鬼面将军惩罚他,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要我说,就是鬼面将军显灵了,带走了他。”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愣了愣。

陶勉皱眉,有些糊涂,他看了看李长曳,发现对方同样浮现几分不解。

他略一思索,抬眼看向沈老三:“沈班主,既然这戏班里人人皆知鬼面将军显灵之事,那不妨讲讲,这鬼面将军的故事。”

沈老三点点头,叹了口气,目光幽沉地扫过死者的方向,似乎有些不耐地摇了摇头:“吴林之死,定是人为。至于鬼面将军……”

沈老三缓缓道:“据说数百年前,边关有一位战神将军,名为宁昭,年不过弱冠,便已百战封侯,威震四方。但是朝中大将军韩靖却嫉恨他。韩靖荒淫无道,谎报战功,贪墨军饷,全靠宁昭一力支撑。终于有一年,宁昭大破敌军,立下赫赫战功,韩靖却趁着庆功宴宁昭放松之际,暗中布下杀局。”

沈老三压低了声音,缓缓开口:“半夜众人都已经歇息,杀手潜入军帐,一斧直劈宁昭,宁昭甚至未来得及睁眼,便被活活劈死,杀他的斧头深入眉心,任谁都拔不出来。”

李长曳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道:“和今日的死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