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师妹走后,他便再没见过皇帝。他们算是同门,也曾经一起读书、习礼,都曾站在李丞相书案两侧,听他讲君子慎独。也都曾在渡魂堂内,帮助了无数孤儿。
可终归,君为君,臣为臣。
皇帝低着头,翻着手里的折子,像是没看见他。
皇帝不开口,叶廷山也不敢擅动一步。旧情算什么?在龙椅面前,什么都是不能提的。
殿中一时沉寂,香炉里檀香快烧尽了,皇帝才放下手中的朱笔,声音淡淡地开口:“叶师兄,许久不见了。”
叶廷山一拱手,笑容敷衍:“不敢当,陛下国事繁忙,小民怎敢叨扰。”
皇帝又翻开一本奏折:“这次入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叶廷山咳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我有一徒儿,名为李长曳,听说最近在宫中闯了个祸。我这做长辈的,终归不能袖手旁观,便想着来赔个不是,也顺道问一句,陛下是否能高抬贵手,将她放出来。”
皇帝神色未变,语气依旧温和:“师兄常年在外,恐怕不清楚宫中情势。李长曳牵涉的是后宫的案子,关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岂能轻易网开一面?”
叶廷山连连点头:“陛下说得极是,小民老糊涂了,来得唐突。那……是否可以,让小民哪怕看她一眼?这孩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如今身陷囹圄,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
皇帝却已低下头去,重新执起朱笔,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能。”
听到这话,叶廷山神情一顿,话卡在喉头,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不再绕弯子了:
“陛下,我说句不中听的,李长曳她娘,是我师妹,是李丞相的独女。当年您也曾在李府受教,丞相与我师妹待您如何,您心里最清楚不过。”
“师妹走的那年,这孩子才刚满周岁。大火烧了一夜,我赶过去时,连她娘的骨灰都没找着。我以为,以前的那些旧事,早就随李府的灰尘一并掩埋了。”
话音未落,皇帝手中的朱笔忽然被啪地一声甩在案上。
“你现在倒会拿她的名头来说事了。”皇帝眸色一沉,语气终于透出几分压了许久的怒意,“当年师姐死的时候,你人在哪儿?怎么不进宫来和朕说一句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孩子带走了?”
叶廷山不退不让,语气冷了几分:“师妹写信,只让我带走孩子。信里一个字都没提您。”
皇帝一怔,眼里情绪一晃,却突然间压了回去。
叶廷山盯着皇帝的脸看了片刻,语气慢了下来,却句句带刺:“她心里是什么,您当真不明白?您当年登基不过才三年,就将渡魂堂强行打散,让那王承把剩余的人编入禁军,那可是她一手拉起来的家底。”
“她反抗过吗?她求过一句吗?没有。”
“她一生清傲,自负如她,都忍了。她忍您拆了她辛苦保全的渡魂堂,忍您一句不提旧情,最后连怎么死的,外头都没人说得清。”
叶廷山声音顿了顿,终于低了几分,“陛下,李丞相那一门忠骨,如今就剩李长曳一个了。若您今日放她,是清明仁德;若不放她……”
他深深一揖。
“那臣也无话可说,只求与她一并问罪,免得她孤零零一个人担下我们这些老人的风霜。”
话落,人已长跪于地,身形笔直,就像当年的李府废墟中,那块被大火都没烧净一块石碑。
此时,殿中只听得见火炉中木材燃烧的声音,皇帝没有出声,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皇帝垂眸看着御案,眼神落在方才就打开的,空白的折子上。良久,他才开口:“她的确是李丞相的孙女,但她也是师姐的骨血。”
他抬起眼,看向跪着的叶廷山,语气缓慢却分外清晰:
“你替她说话,是人情;朕放与不放,是国事。”
他说完便不再看叶廷山,目光投向窗外,半晌后,低声吩咐身旁的小太监:
“把叶廷山带下去。”
第78章
渡魂(四)空折在手意难平,谁是忠臣……
御书房里,香炉的青烟早已散尽。
叶廷山离去良久,皇帝却仍坐在御案后,手里攥着方才那份空白的折子,半晌不动。
王公公候在一旁,眼底掠过一丝迟疑。他服侍圣上多年,鲜少见皇帝这般落寞的神情。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天色已晚,陛下若不歇息。”
皇帝没动,只问了一句:“今日的折子,还有几份?”
王公公躬身答道:“只剩下些请安折,奴才方才都已经退回去了,不敢劳陛下费神。”
皇帝“嗯”了一声,依然望着那张空白的折子,忽然轻声喃喃道:“你还记得吗?那年冬天,大雪封门,朕在师姐的月桂堂住了三日……你、还有阿梅都陪着朕一起。”
王公公垂首,慢慢答道:“记得。那时陛下日日陪着元中小姐抄书论诗,雪停了都不舍得走。”
皇帝淡淡一笑,笑意却没上眼角:“她嫌我聒噪,还在我茶里撒盐。”
王公公也跟着笑:“可陛下还是喝了,还说咸得有味儿。”
殿中又沉默了片刻。
皇帝忽而道:“她若是现在还活着,该是个怎样的人?”
王公公思索片刻,缓缓道:“想必定时一位英姿飒爽的人物。元中小姐才情纵横,志高气傲。只是她……”王公公话题一转,“渡魂堂一事,陛下已仁至义尽。若她能稍退一步,未必不会是另一番局面。”
皇帝没搭话,半晌,他忽道:“你说,渡魂堂当年若是没并入禁军,会不会……有转机?”